友人跟我說,很快就要帶女兒回國看看了,圓她十八年的承諾。
我也有個女兒,十七歲了。這期間,我們都陸陸續續有機會回去看看,但壹直沒有為她找到合適的回家機會。為此,她壹直覺得受了委屈。
我問她,妳的家鄉在哪裏?她說,家鄉就是 home town嗎?那我的家鄉就在武漢。武漢,對她來說是個遙遠的地方,是個感到親切的地方,是個應該想念的地方,但那裏又是壹個陌生的地方。在那裏,沒有屬於她的家,她會問,有我住的地方嗎?甚至擔心交流的語言,她會問,我說的話他們能聽懂嗎?
但是,十七年來年,她對那裏總是向往,壹直在說:“我想回去看看”。
與其他的孩子比,在我女兒的生長中,她接觸到的親戚是最少的,與親戚的共處時間又是最短的,但她對親情是最向往的、對故鄉是最想念的。逢年過節的時候,她總是第壹個問,是爺爺奶奶過來還是我們過去?武漢的親戚有照片寄過來的時候,她就會問,這就是我的舅舅嗎?那就是我的侄兒嗎?她希望有人說,“這是我的侄女,來探親的”,她也渴望有人叫她壹聲“姑姑”,這是她從來沒有親耳感受過的稱呼,她想那樣的感覺壹定是美妙的。
親戚和故鄉壹直都是她的生活中最缺乏的,所以壹直是她最想要的。
跟她壹樣,我也想念故鄉,我似乎有更充足的理由思念故鄉、思念故人。因為我在那裏長大,我熟悉那裏的山,熟悉那裏的水,那裏有隨我壹起長大的草木,還有隨我壹道調皮的夥伴。
為這些深信不疑的理由,我多次探訪了家鄉。每次都滿懷“老大回”的喜悅和“鄉音無改”的深情。但每次都沒有看到我兒時的山,那水也不再是童年的水,早年的夥伴們的模樣只能從現在的面容裏依稀揣測,更多的是從未謀面的晚輩,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正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我或為找到壹棵老梧桐樹而興奮,當我深情地撫摸它的時候,它卻表現出令人不解的沈悶。我茫然,“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我這樣匆匆去探訪,又匆匆離開,每次都像這樣遺憾,可每次又讓我剪不短理還亂。
出國前,我不曾想過我的出身地和籍貫,出國後,竟時常對祖籍有萬般的想念。其實我對那裏早已經沒有具體的概念了,甚至沒有給我留下壹張能讓我具體形象化的照片。祖籍地的山水樹木多半是通過自己的想象而勾畫出來的,盡管如此,那想象出來的景物卻如此生動並深深地印在我身體的壹個深處,以至於我在夢裏多次神遊了那塊地方。
於是,在我另壹次的回國探親時,我決然踏上了拜訪祖籍地的道路。滿心的歡喜讓我覺得那泥土都是芳香的,那黃黃的河水都是甜甜的。可是,那裏卻與我的想象沒有半點的吻合,陌生得就像身在異域,故鄉乎?他鄉乎?百年前的老宅子早就沒有了,遇到的幾個家族遠房,也只是簡單地打個招呼,沒有表現出壹見如故的熱情。沒有了祖宅,沒有了五伏內的親戚,我到祖籍地來看什麼呢?我自己都惆悵了。
最後,我被帶去看望祖墳。我在那裏虔誠地磕了幾個響頭,當我的前額跟祖宗走過的土地碰在壹起的時候,我仿佛突然明白了,我對故土的眷念僅僅是因為我是他們的子孫。不用更多的語言解釋了,思念的理由其實就這麼簡單。祖宗,妳播下了我生長的基因,讓我相承了妳的血脈,我的骨肉裏永遠鑲嵌著妳的身影,無論我走到哪裏,妳都在默默地跟著我,隨著我生,伴著我長。當我情不自禁地說道“孫兒看妳們來了。”的時候,我已經淚滿盈眶潸然而下了。
不管妳是生於斯長於斯,還是從來沒有踏上那塊土地,那裏永遠是我們的故土,所以她在我和我女兒心中的份量都是壹樣的,誰也不比誰多,誰也不比誰少。故土,紮著我們共同的根,永遠都是我們的共同起點。故土已經不是壹個具體的模樣,她不必被物化,當家鄉不再是壹樣的家鄉,人也不再是壹樣的人的時候,她依舊是我的故土,她已經熔化成了烙印,刻在了骨髓裏,流動在血脈中。葉子總是思念根,盡管不曾觸摸過她。
外面的世界是美好的,“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我也樂於四海為家,沈醉於“不知何處是他鄉”的日子,可是:
誰家玉笛暗飛聲, 散入春風滿洛城。 此夜曲中聞折柳, 何人不起故園情。
友人,當妳帶著女兒回到故土的時候,務必捎上我對她的眷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