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那双男人的拖鞋扔了 ---从女性角度读《如焉》
茉莉
用“好评如潮”来形容读者对《如焉@sars.come》一书的反应,一点也不夸张。作家胡发云的这部被禁小说,被认为具有很高的思想性,重拾了中国文学的灵魂。鲁迅曾说:“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这是这部作品的成功之处。
我把该书的网址发给一些亲密女友,作为女性,我们似乎更关注女主人公的性格和命运。在文学史上,一些最优秀的男性作家往往具有女性主义立场,例如罗素、萨特、萧伯纳、罗曼·罗兰、达里欧、萨拉马戈和格拉斯。萨拉马戈在获诺贝尔文学奖发表演说时,也不忘表达他对女性的崇尚:“使地球循其轨道运行不息的事物,首先是女性,其次是梦。”
因此,胡发云这部作品具有女性主义倾向,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胡发云把这部小说献给他念念不忘的亡妻李虹,正是李虹的精神气质--像植物一样恬静而真实,启发了作家对茹嫣这个人物的塑造。一个好女人是一所好学校,胡发云笔下的女性因此具有独特魅力。
但茹嫣这个角色的令人心碎之处,不只是她的精神气质,而是她在经历了心灵和肉体的双重觉醒之后的遭遇。最后,她把特意为情人买回来的那双男人拖鞋,从窗口扔给楼下收破烂的了。这样一个毅然之举,表示这位觉醒了的女性遵从自己内心,坚持对普世价值的追求,她结束了这一段恋情,以独立的精神姿态面对生活。
◎ 从柏拉图到身体的觉醒
女主人公在爱情上的遭遇是这部小说的主线。虽然有关性爱的描写不多,但作家顺乎自然人性的发展,写得恰到好处。一个丧偶的中年女性,已经在性冷感中度过了大半生,却在陷入情网之后,突然爆发出近乎疯狂的肉体激情,并在性快感中学会欣赏自己的身体,认识自己的欲望。
原来对肉欲有先天的禁忌,从小爱读文学经典的茹嫣,如她已故的丈夫所说,是让柏拉图给害了的那一类女人。茹嫣的美丽和气韵不是招风惹蝶的那种,而是属于典雅型的,需要慢慢品味才能品出味道来。由于前夫的性格比较简单粗放,这杯浓郁的香茶因此迟迟未能绽放,直到碰上副市长梁晋生--一位一表人才,并有着相当高的素质和修养的出色男人。
从淑女到荡妇就在那一瞬间。那一次,梁晋生从接受萨斯病人的医院出来,不敢面见茹嫣,只在楼下痴痴地遥望他心爱的女人,结果,被茹嫣一步一步拉上楼来。这之后他们燃烧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胡发云写到:“那一夜之后,茹嫣知道自己身上的另一个茹嫣醒来了。一个沉睡了数十年的女人茹嫣醒来了。她发现,男女一起是可以做出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来的。是可以把一桩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事儿做得如此淋漓尽致浩浩荡荡的。”
与那些廉价商品化的女性“身体书写”不同,茹嫣迟来的肉体觉醒,与她社会人生的轨迹相关连,展示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在中国这个至今仍是男性中心的社会里,文学中女性的隐私性经历,往往属于“被看”(被男性把玩)的内容,但胡发云小说中的性,却是作为主体的女性自我成长的标志。
◎ 心智上的觉醒更令人惊异
与性的觉醒相比,茹嫣在精神心智上的觉醒更令人惊异。自从儿子在出国前教她上网,网络向茹嫣打开了一个奇妙的新世界。英特网给予千千万万像茹嫣这样的普通人一个机会,一种前所未有的权利,让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于是,原本就具有诗词功底、对文字一往情深的茹嫣,在网络上喷发出她潜藏已久的文思才华。
从茹嫣到网名“如焉”,原来的那个局限于植物所偏僻一隅的普通研究员,一个安分守己地过着孤独生活的寡妇,找到了一个独立的自我,走向广阔的网络社会舞台。茹嫣的第一篇网络文章《儿子的成年礼》,初次展示她的文采,获得一片喝彩之声。此后,她像一个青春少女一样迷恋上了写作,网文越发越多,流传越广。从写自己的生活开始,她涉入一些重大的公共事件。
不显山不露水的茹嫣,从未想要成为什么“公共知识分子”,她自始至终不曾关心过政治和理论。但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女人,在面对公共话题有了自由言说的机会时,由于她所持有的基本价值观和善恶观,她就不可避免地发出富于人性的呼声--这就冲击了麻木而冷漠的社会,而使她自己失去了如意情郎。
例如,一个在南方打工的年轻大学生,在被非法收容后又被活活打死,茹嫣写了《一个母亲在黑暗中的痛》。书中的另一主人公达摩评论说:“当我们从制度,文化,法律,治安,经济发展诸方面去探讨,去争议孙案的时候,一个母亲,以‘疼痛’喊出了自己的愤怒。”小区里的保安虐杀小狗,茹嫣将那些血腥的场景拍下来,配发文字谴责“一个城市的耻辱”。当sars悄然肆虐的时候,茹嫣写姐夫染病的那篇文章,最早披露南方sars流行的真相,由于事实确凿,成为海内外质疑当局隐瞒sars的证据。
◎ 自由言说的女人可爱又可怕
最初,茹嫣的才情是她的女性魅力的一部分。梁晋生第一次和茹嫣见面时,就由衷地称赞说:“文如其人,人如其文。”这句话被做媒的江晓力视为爱情表态。自古以来,才女加上美貌,总是被男性加倍地爱慕,身为共产党干部的梁晋生也不例外。
如果茹嫣只写《却话巴山夜雨时》那一类文字,例如她在与梁晋生相识之后的之后,所写的那种聆听雨滴敲打屋顶的诗意文字,不问时事,只继续背诵古人歌咏秋月一类的诗词,那么,她将仍然是副市长最心仪的女人,并很快就会成为正式的夫人。
但是,自由主义思想有着如此强大吸引力,原本被蒙蔽的心灵一旦觉醒,茹嫣就没法只写中国传统才女式的风花雪月。因为,思想的觉醒不仅意味着认识的增长,它更是个体精神生命的一种成长状态,与价值的追求、反抗的勇气是一致的。这种自由的生命状态,必然要和一个专横愚顽的制度发生冲突。
于是,茹嫣触及现实的文章就犯了统治阶级的大忌,给梁晋生的仕途带来了威胁,令他的地位岌岌可危。恋爱中的男人多少有几分痴情,梁晋生开始还为茹嫣辩护,甚至做了“演一出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大戏”的准备,将来和这个闯祸的任性丫头“解甲归田种豆南山下”。
这一切令大媒江晓力咬牙切齿。暗恋梁晋生多年而不可得的江晓力,不能容忍这中了邪的可怕女人把她心爱的男人往火坑里推。她不但要保护身为统治阶级一员的梁晋生,更要维护专制制度本身。闺中女友茹嫣的网络言论,就被她提高到“反对社会主义”、“卖国”和“仇共”的地步。比起共产党政治的“大是大非”来,比起官场权位对男性的诱惑来,两情相悦的爱情是如此脆弱。
江晓力是顽固地维护中共独裁的干部子女典型,也是一个依附男权社会的女性典型。虽然精明强干,但她从来没有成为一个独立的女人,过去她依赖父亲的地位,在权力关系网中如鱼得水,手眼通天。靠着父亲的权力提拔了前夫,被前夫抛弃后,她又追求副市长梁晋生,用她的聪明才智为梁的仕途出谋划策,最后达到夺人之爱的目的。但这对实用主义的夫妻未来结局如何,却很难说。男人也许需要一个女阴谋家来拯救他的仕途,却很难把心中最温柔的爱之花献给她。
◎ 平静的结尾不平凡的执着
小说的结尾很平静,茹嫣把梁晋生穿过的西装,以及她怀着期待购买的那双男式拖鞋,都扔给收破烂的了。这个结尾看起来一点戏剧性也没有,却是意味深长。自从梁晋生渺无音信地消失,茹嫣的心灵如同被凌迟,流血疼痛之后,终于获得了解脱。她抹去爱情的遗迹,放下了这段孽缘。
感谢作者没有把真诚纯美的茹嫣嫁给梁晋生,没有让她像江晓力要求的那样,去做一个官僚的贤内助,去迎合男性的权势欲望。虽然茹嫣又重新陷入了孤独,但她守住了自己做人的原则,有了对高层次精神境界的追求。即使苏醒了的身体需要满足,胡发云也不让茹嫣放弃自己的尊严去纠缠梁晋生,而是让她采取自慰的方式。小说中关于自慰的描写也颇具有女性主义特征。在西方女性主义看来,自慰是女性冲破父权社会男性中心文化遗留下来的性传统,不依赖男性而能实现性快乐的一种方式。就像一首歌里唱道:“如今虽然没有你,我还有我自己。”
原载香港《开放》杂志2007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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