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芳先吐的風霜歲月 ———讀周素子《右派情蹤》
茉莉
在“鮮花之國”的新西蘭安享晚年,擅長詩詞歌賦的周素子女士,想必有類似陶公“采菊東籬”的心境。但是,當她遙望藍色的大海和帆影,獲得了另壹境界之時,那幽幽逝去了的風霜歲月,那曾在冰冷鐵幕裏相濡以沫的故鄉親友,仍時時在她的眷顧與思念之中。於是,我們有幸讀到這本由香港田園書屋出版的新書《右派情蹤》。
◎ 化血為墨記錄生命音符
作者周素子於半個世紀前的少女時期,在福建師大音樂系深造時被戴上了“右派”帽子。她後來的遭遇,用洛地先生在《周素子詩詞鈔》的序言中所寫幾句韻文,可以概括:
“束背帶而為行李,望落日而指征程,手攜長女,懷抱幼嬰……乞食於市,飲露於野,鬻胼胝以慰嗷嗷;晴披星月,陰棲蒼蘺,叩氈幕求避雪霜。辭江南之煙霞,歷塞北之平沙。暴烈日於料峭,嘯北風於草莽。……。”
無論命運怎樣無情摧殘,創傷深重的靈魂深處,仍然有熾熱的情感在湧動。在災難過去的幾十年後,周素子以1957年的受害者與親歷者的身份,為她所相知相識的近七十位右派寫下小傳,勾勒出他們的身世命運,記述他們家庭的悲歡離合。
和其他同類題材的文字比較,周素子此書並不涉及反右運動的政治背景和運動全貌,而是從生活層面切入,用千帆過盡後的沈靜和透悟,追憶逝去歲月中那些故事、情感和細節。書中的每壹個人物,如同大自然的每壹棵草木,是《命運交響曲》中的壹個個生命音符。
這壹篇篇的小品匯集,由於不著眼於大歷史的政治性,而更多註重於個人小歷史以及日常生活,它因此成為反右運動的另壹類真實敘述。這是壹種“化血為墨”的寫作,在其文字後面的理念是:不容青史盡成灰。
◎ 壹代精致文化的傳人被摧殘
此書中的人物,不是章伯鈞、羅隆基那樣以政治為業的大右派,而是音樂、戲劇和美術等藝術界的知識分子。這是因為,周素子當年就讀的是音樂系,她那同是右派的夫君陳朗,當年在中國文聯戲劇家協會《戲劇報》工作,而周素子的壹位死於文革摧殘的哥哥周昌谷是著名畫家。因此,他們壹家結識的同病相憐的右派朋友,大都與琴棋書畫等藝術有關。可以說,他們是中國最後壹代精致文化的傳人。
這些不諳世故的文化人,在其“蕊芳先吐”的青春年華,就遭受殘酷的政治迫害,很少是因為他們的政治觀點。他們中不少是“無辜”的右派,例如,出身於詩禮名族的周素子,僅僅是因為在自己的音樂專業上出類拔萃,招人嫉妒,結果在毫無“反動言論”的情況下,於22歲的芳齡被打成右派。又如,杭州壹位女醫師的右派帽子是抽簽抓鬮抓到的。
即使是周素子筆下那些“有辜”的右派,也不過是在專業問題上向領導提過壹些意見,或有同人刊物之議,或在“鳴放”時言辭鋒芒而已,少有人真正想要“反黨反社會主義”。
不太熱衷於政治的他們,大都有著深厚精湛的藝術修養,有著對傳統精致文化的熱愛與迷戀。在此書中,周素子記敘了這樣壹群創造美和愛的人,即使在在淪為賤民的時期,他們仍然執著於藝術,堅持其優雅的藝術品位。
例如,原是某音樂機構的專家潘懷素先生,在被劃為右派失去工作之後的艱難日子裏,發明了以中國最純美的五音振動頻率的鋼琴。福州書畫大師潘主蘭終年屹屹,致力於書畫。原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院長李家楨身患心臟病,仍醉心於學習彈奏古琴。壹位中文系老教授,勞改時在溪中摸石子做建築材料,口中還在輕輕吟詩,並因此挨批鬥。
蘭州市越劇團團長尹樹春擅演《梁祝》中的梁山伯,她在舞臺上享受觀眾鼓掌歡呼的榮耀,臺下卻是掃地倒痰盂的“罪人”。研究美術史論的吳明永,其文字充滿納蘭性德般的才氣。擅長山水畫的柯文輝,其文思敏捷有“下筆千言,倚馬可待”之喻。
壹般認為,是文化革命破壞了中國傳統文化,其實,早在五十年代反右時,中共就由迫害這壹代優秀的知識人,而動搖了中華精致文化傳承的基礎。今天,我們再也找不到那壹代文化人身上的典雅古風,再也看不到中國人純正的傳統文化人格。這是壹代人文精神的毀滅。
◎ “能陪妳壹起枯萎也無悔”
此書之所以題名為“情蹤”,是因為記述了不少右派的婚姻、戀情等狀況。當時的政治高壓造成壹些夫妻離異,戀人分手的悲劇,有的相愛的情侶被規定不準戀愛、不準結婚,這些在周素子的書中都有所記載。同時,她也書寫了壹些堅貞不渝的愛情故事,那樣的愛情因為苦難和絕望,反而放射出愈發美麗耀眼的光芒。
著名書畫家陸儼少的夫人在丈夫遭受批鬥時,上臺扶持身體虛弱的畫家,陪同丈夫壹起挨鬥。文學教師桑雅忠的太太梅愛文像白雪公主壹般高貴,風流嬌好的她幾十年如壹日,和丈夫在苦難中相守直至衰老。曾在蘇聯音樂節任男低音歌手的何梧春,其妻是京城大學教授的嬌女,她寧願自我犧牲,榮辱不驚地跟著丈夫流放到僻鄉。 右派們的婚外情也分外感人。例如,西湖茶場的農女胡英,她的丈夫常常欺負右派,她卻同情右派,經常為單身的文弱書生徐青枝縫補洗衣,從同情到以身相許,她為這位右派生了壹個女孩。京城漫畫家肖裏在桑幹河畔勞動,和詩人、翻譯家李又然的妻子劉蕊華相愛了。他們不合法的愛情竟然得到了李又然的理解,於是劉蕊華從壹個受難的右派改嫁給另壹個受難的右派。
這些五十年前的愛情故事,在拜金主義甚囂塵上,人們只重金錢權勢不再在乎真情的今天,讀起來就像是遙遠的成人童話。這就像壹首流行歌曲中所唱的:“飛越著紅塵永相隨, 等到秋風起,秋葉落成堆,能陪妳壹起枯萎也無悔。”
◎ 嚶鳴求友惟義情雲天
筆者聽說,1957年的右派在身陷困境時,有的人會做出告密、賣友的骯臟行徑,甚至在饑荒時期也有搶奪他人食物的現象。這是因為,當統治制度本身成為壹部暴力和恐怖的機器,在它的魔掌中掙紮的軟弱人們,其人倫道德也就難以保全。
此書雖然也寫了右派中的個別敗類,但更多地贊頌了右派朋友之間的患難情義。當時,那些才華橫溢的文化人,壹下子從輝煌處跌落到冷酷的陷阱,他們在被社會拋棄之時,靠什麼來維持他們對生命的信念?“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友情,成了支撐他們生存下去的壹種力量。
令筆者感動的故事不少。“文革”開始,周素子在遍體鱗傷,饑寒交迫,走路無路之時,帶著兩個女兒投靠壹位女右派曹為真。曹為真把客人鎖在家裏,自己出去當泥水小工,回家為客人做可口的飯菜。另壹位右派袁煒幫助周素子自謀生路,教她如何收破爛。戲子張雅花義情雲天,慷慨將她歷年艱辛存款數百元贈送與周素子壹家,救人於危難之中。
劇作家紹舜先生在落魄時和周素子壹家同住壹個閣樓,這位孤身老人在咳血病危時,全靠周素子奉侍在側。美院的右派吳明永因病而離群索居,周素子的母親憐惜他,經常請他到家裏吃飯,並擠下剛生育孩子的周素子的奶水,為那位病人補身。
塵封多年的舊事在這本書中鮮活起來。周素子用她那珠圓玉潤的文字,從容淡定地,將這些珍貴的舊事娓娓道來。燦爛的青春被荒謬的政治蹂躪,但這位大家閨秀出身的作者,其寫作風格雖然沈重,卻仍不失溫柔。
錢理群教授曾經驚呼:1957年的這壹段在北大的歷史敘述中已經消失,變成壹片空白,他因此提出建立“1957年學”,為正在進行的“中國人與社會的改造”提供思想資源。筆者認為,為讓我們的後代認識反右這樣嚴重侵犯人權的“國家之罪”,周素子的《右派情蹤》可以作為壹本很好的教材。
--------- 原載香港《開放》雜誌2008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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