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再相逢竟然隔了十年。
初初分手的时候,在心情低落之际,他们也曾经幻想过不期然的相逢。毕竟他们都是倔强的人,只有在不期然的相逢中,才有弥合的些微可能。但是在一次次行色匆匆间搜索同样行色匆匆的疲惫面容后,遗下的只有微微的苦涩和自嘲。毕竟分手了,还期待什么呢?
分手的时候他们都只有二十岁。现在已经三十整了。对于二十岁的人而言,三十岁是难以想像的沧桑和年迈,毕竟差了十岁便是差了生命的一半。对于三十岁的人而言,二十岁却只差了三分之一的生命间隔,恍然如昨的如诗如歌。
她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他。那一瞬她竟然没有怀疑自己的眼睛,却怀疑着自己的面容。她想起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去打理自己的头发,还有眼角初初的却是她极不甘心的细细皱纹。在那一瞬间她竟然想退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向她走来,在最初的惊诧之后,他象一个天天和她见面的朋友一样热情地向她挥手。她不知道她的担心多余,在他眼中,十年后的她少了青春的张扬,多了成熟的妩媚风情。
十分钟后他们对坐在路边的一间小小咖啡座。这是一间临街的咖啡座,在午后顾客廖廖。茶色的玻璃让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的人,却让里面的人看窗外,如一部无声的流动电影。
最初的寒喧已毕,空气突然在沉默中凝固了。当四目在凝固的空气中呛啷一声相碰,彼此却象烧痛了一般地躲避开去。再相望时,已然换过一副带着面具的好友般的暖暖眼神。
这样的场景,分明一次次在梦中重温,但是真的相逢了,却又是如在梦中。似梦般的虚幻遥远,也似身陷梦境般地浑身脱力不知所终。
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淡雅一如她本人。他还记得她用的第一瓶香水是他买的,花去了他几乎一个月的零用钱,当然一个月的零用钱还不足以买那些高档的香水。但他还是视若珍宝地捧了去送她,看她轻轻地打开瓶盖,慢慢地沤出几滴昂贵的液体,细细地抹在自己洁白如雪的手腕上。他当时很恨那只抹在她手腕上的手指不是他的,但他终是没有勇气,只是恨恨地想想而已。这样的恨却淡淡地伴了他十年,一直到今。他看着她端咖啡的纤手,一如往昔的白皙。十年前的他至少还可以梦想,有一天深情携起这双柔荑;但是十年后的他,却明白这双手已是今生无缘,早就辗转在别人的深情里了。
逝去的爱情,如午后的咖啡座里的阳光。你看得到它的明媚,却感受不到它的温暖。
她看着他微微的沉思,他依然会在深思的时候缓缓转动咖啡杯,透露出他波动的心绪。他的名字曾经填满了整本的日记,然后又随着伤心的泪水一起焚烧在火蝴蝶般的日记纸里。她曾固执地只用那一种牌子一种型号的香水,即使她早已买得起高档得多的香水,即使同学好友常常相互炫耀比拚着香水的品牌和价格。直到国外的香水化妆品一拥而入,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找不到那种香水了,据说是销路不佳断产了。在她一直上锁的那格抽屉最深处,是一个空的香水瓶。深蓝色玻璃,仕女般窈窕的瓶形和淡淡的余韵。
闲话又在不着边际地展开,笑容也如旧友重逢般喜不自胜地展开。话题如那种只溜边儿的鱼,永远游不到中间的点。咖啡座里的歌已经重复三遍,冷冷的阳光已经有些黯然,连带着重逢后又要分别的黯然。但是,毕竟分手了,还期待什么呢?他要赶着回家向妻儿准时报到,她也要回家柴米油盐地平淡。
他们在那个咖啡座前分手时,没有行最普通的握手礼。他不由自由地说了一句,你的香水真好闻。也许不是不由自主,只是一下午都想这么说。她心里一揪地疼痛,十年前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的温柔已经泛滥,但是泛滥也只在心底,她只莞尔一笑,一如十年之前。
有些人我们在生命中失落了,便是永远的失落。
他们曾相互交叠着青春韶华,那种无法让别人与共的飞扬。但是现在,交叠的旅程早已走完,即使是意外的重逢,也如面前突然刺出了一块碎玻璃片。那碎玻璃上映照着昨日所有的影像,你真要触手去摸,却是冰凉而不堪的尴尬,你若要奋力去抓,把那影像一把抱住,手却会被碎玻璃刺出淋漓的鲜血,而那碎玻璃也复碎成粉末,连带着昨日的影像一起残破。
于是他们各自离去,携着这午后的片断。这新鲜片断因了陈年往事的泛起,也连带着陈旧了起来。夹起在记忆中,只一日,已泛黄如十年的相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