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樱宁,是蒲老先生写过的那只狐女,小荣是自小伴着我长大照顾我的狐姐姐。
我拨了电话,小荣慵懒性感睡意犹浓的声音在另一头想起:“喂?喂?”我开口说:“小荣姐,还没睡醒?”对面突然传来一阵轻声娇笑,然后是一串娇嗔般的耳语:“我是小荣,现在不在,请留下你的电话,我会尽快回电话给你。”死丫头!电话留言也要做得这样风情,不知道是留给谁听的。
我正自暗骂,小荣的电话很快就回过来了:“樱宁,你找我吗?”下午时分,她仍是一副春睡方醒的样子。
“小荣姐,是呀,我请你吃饭。下周六晚上,就在我家里,我亲自下厨。”
“是什么好日子呀,樱宁居然要请客。不是说你小气哦,但是平时你是宁愿把钱花在那些花花草草上,也不愿意请别人的了。哎,我是不和你计较的。咦?原来下周是你五百岁生日啊。恭喜恭喜。”
“小荣姐你真是慧颖无双,一下子就让你猜到了。”
“好啦别拍马屁了,我会带了贺礼来给你祝寿庆修。你修到五百年也真正不容易。再五百年就可以成仙了吧?”
“哪里呢,小荣姐你忘了我父亲是凡人?我要比旁人多出五百年的修行去。还差一千年呢。”
“难得你这么潜心修炼。我是比不上你和你妈,受不得那些苦。整天忙着享受都来不及,都快忘了自己是狐狸了。”
“那我前儿还听人叫你狐狸精来着。”我故意逗她。
“那是别人骂我!你再敢贫嘴,小心我告诉你妈。”
“别,小荣姐。我已经好几百年没见着我妈了。”我一下子黯然起来。
“别傻了,你妈正忙着修行呢,她会来看你的。对了,我要订一打花篮。”
“那么大的生意呀,谢谢照顾小店。哪一天?”其实我店里的生意一片兴旺,但是我喜欢作出惊喜的样子讨好小荣姐姐。
她果然很开心,笑说:“后天。我就觉得你花坊里的花是全城里最鲜嫩水灵的。”
“有什么喜事?”
“我也开了家铺子。叫做清粥小菜。后天开张。”
“哎呀,那花就当我送的了。后天我亲自送到!”
二
小荣的“清粥小菜”食铺一开张就生意盈门。忙得她花枝招展的身影店前店后乱窜,我非常担心她平时不肯修行关键时候一不小心会把尾巴露出来。
我生日那天下午,她给我打了个电话:“樱宁,我再过两小时过来,实在忙得脱不开身。”
“小荣姐,没事。我只请了你一个,你什么时候来我们就什么时候开饭。”
进入瑶玉花坊网上订花的网站。一切操作正常,只有一张订单很特别:
收花人:樱宁。订花祝福:祝樱宁五百岁生日快乐!送花人:柘英。怪不得刚才送花的小李说今天有人送花给我,我正忙着也没有太在意。
柘英是我在网上碰到的。有一天他加了我好友。问我:“你真的有五百岁了吗?”
我知道他看了我QQ上的资料,老老实实地回答:“事实上是四百九十九岁。”
他连着给我打了三个笑脸。从此相识。
我打开QQ,柘英的头像含笑而出。
“樱宁,花收到了?”
“没想到你这么有心。谢谢。”
“没什么。那个瑶玉花坊的花很不错,我订过几次,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他当然不会知道我就是瑶玉花坊的老板。我心悦悦,想着下次他订花给他偷偷打点折扣。
“樱宁,我心情不好。”柘英做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怎么了?”
“有女孩子追我。”
“那是好事,为什么说不好呢?她是恐龙?”
“不是,很清纯漂亮。”
“那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其实一开始我还是很喜欢她的,但是我正想着怎么追她呢,她突然约我去看电影,还送礼物给我。哪有男生收女生礼物的,我死活不肯收她的礼物。”
“后来呢?”
“后来她更加觉得我好,不停地找我。但是她越是找我,我越是犹豫。”
“哦。”
“昨天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不喜欢她。她在我面前眼泪就掉下来了,她越哭,我倒是越不同情她。但是真拒绝她了,我好象又难过起来。”
“我理解你的感觉。她很小吧?”
“是,才二十岁,今年刚进大学。听说家教挺严的,从来没谈过恋爱。”
“为什么不试着接受她?”
“不知道,我现在对她好象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象你这样的。”
“我太老了。都五百岁了。”
柘英陪出一个笑脸来:“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三
小荣亲自让他们店里的一级大厨做了一个五层的蛋糕,还一脸歉意地对我说:“我还是发愁,看上去还是插不下五百根蜡烛。”
我一笑,一扬手,桌上的蜡烛齐崭崭地飞到了蛋糕上,密密麻麻排成了圈,不多不少正好五百根。小荣点点头说:“这时候我觉得修行有好处了。”
我吹了一口气,灯灭了,五百根蜡烛同时在黑暗中闪亮起来。我突然楞住了,这便是我走过的生命吗?
小荣推了推我:“你在想什么?”
我轻说:“王子服。”
“还想着那个凡人?”
“是。”
我“卟”的一声吹熄蜡烛,黑暗中我听到小荣发出一声叹息。
小荣走了之后,我静静地修炼。我晚上几乎不睡,修炼令人神志清明。我端坐在一株杏花树下,风一起,一身柔软若绸的绚丽丝缎。但是今夜我却无端地烦恼起来,因为我又想起了王子服。这个痴情的凡人走过了他七十年生命后,便从我生命中消失了。我知道他早已接过孟婆手里的汤,从新轮回过他的人生。我们的生命再没有交集。
我悄悄离开家,顺着小路曲曲弯弯地走去。这样的星稀月沉,让我感觉时间凝滞。很快我来到一家人家的门前,只见一扇窗前一灯如豆,一影摇曵。我识得那是辰良。
辰良是我和子服的十四世孙。自子服去后,我一直看护着王家香脉。直到辰良这一代,家中是辰良和他妹妹渝兮。辰良天资聪颖,勤奋上进,让我颇为欣慰。只是渝兮的性格有些叛逆,经常做些让人意料不到之事。
静夜里辰良的叹息显得分外清晰。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却再没有半点儿声息。我偷偷从窗缝里望进去,辰良正呆呆地对着一桢照片出神。我正待细看是谁家姑娘的玉照,他突然一回手把照片夹进了皮夹,熄了灯。我压了压好奇心,回到渝兮窗前。渝兮已经酣然入睡了。我在她床头立了一会儿。借着星光,看到她脸上泪痕凌乱。我心里一紧,这对孩子真是让我操心。
回到家里,我竟然无心再修炼。QQ上只挂着柘英一个人。一打招呼,他竟然又对我大哭。
“怎么了?”
“樱宁,我天天做同样的梦,我很害怕!”
四
柘英的梦很奇怪。他说天天梦见自己晚上睡下后,又起身穿衣,然后出门在一条条街道上行走,不停地在寻找着什么。
我问他:“你记得你在找什么?”
“不记得了,每次醒来以后就记不得了。”
“也许只是个心理上的郁结,或者你去看看医生?”
柘英又打出大哭的表情:“但是今天晚上我突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走在街上。原来不是梦,原来我天天都在梦游。”
我又安慰了柘英一番。天边都已经染出霓彩来,柘英才答应睡去。我想他是累极了。
柘英的梦让我感觉很蹊跷。我梳装一下向小荣的清粥食府走去,想等她睡醒和她讨论一下。小荣虽然不肯修行,但是见多识广,聪慧过人。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小荣和渝兮并排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小荣是说得眉飞色舞,渝兮听得怔怔入神。看到我进来,两个人突然都停住了。渝兮冲我一吐舌头,叫了一声:“太婆婆早!”就拎起身边的小挎包,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我走到小荣面前敲敲桌子:“你们两个在捣什么鬼。”
小荣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那个丫头大清早跑来,搅了我的清梦,原来是要向我讨教狐媚之道。我正告诉她怎样才能把男人制得服服贴贴的。没想到才说了没几句你就来了。”
我摇摇头:“小荣姐,你还是那么贪玩儿。
” 小荣吐了吐舌头,突然抿嘴一笑:“樱宁,你知道什么?我爱上了一个人。”
“小荣姐,这对你来说好象不是什么新闻。”我揶揄地说。
“这次我是认真的。”小荣的眼角眉梢漾出一团喜气。小荣已经越来越不象狐狸了,倒象是一个十足的女人。即使到了五百多岁,爱情还是能让她魂不守舍。
“你想清楚了,人会变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人过几十年就死了,而你会活下去。”
“嗯,我知道。但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五
小荣忙着去照顾早上头一拨生意,把我晾在一边吃她的清粥小菜。小荣这间店布置得真不错,一色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楠木椅,擦得微尘不染,桌上酱醋辣香精致考究。店堂里放的是古琴曲,琤琮声声声入耳。清早时分就顾客盈门。我在粥饭的香味和热气间微微笑着打量着身边的人,眼角余光一过,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进来。
是辰良!原来他也喜欢在这里吃早饭。我笑着端出太婆婆的架子等他来招呼我,没想到他目不斜视直冲小荣而去。小荣见到辰良招呼他坐下,一边也陪着坐在他侧面。看不到小荣的表情,但是辰良的大手却赫然握住小荣雪白嫩腻的小手。之间的亲密缠绵瞎子也能够看得出来。
我起身向他们走去。辰良先看到我,惊诧中不觉有几分畏惧,站起身来:“太婆婆早!”他最怕的人不是父母,而是我这个太婆婆。
我向辰良摆了摆手,站在八仙桌的另一端,眼睛看着小荣:“小荣姐,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小荣早已惊在一旁,直望着辰良:“渝兮是你什么人?”
辰良知道瞞不住:“渝兮是我妹妹。”
小荣不愧历练了五百多年。最初的惊诧后马上平静下来:“樱宁,我不知道辰良是你的世孙。虽然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但是他去外地上学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我是店铺开张才认识他的。”
辰良却夺出来说:“这事不怪小荣。是我故意瞞着她的。我从小就喜欢太姨婆,我在外地读高中,读大学,一个女朋友都没有交,就是想着太姨婆。这次回来发现,太姨婆还是这么年轻美丽。”小荣听到辰良的表白,脸上一团晕红,象喝了酒似的醉人。
我微微叹口气,叫辰良坐下。辰良梗着头说:“我喜欢太姨婆,有什么错。”店里面已经有人向这里侧目过来。
我不想在这里多言,转过身走,小荣追了出来:“樱宁。。。”
我回过身,眼里已经有泪:“小荣姐姐,按辈份,辰良比你小多少辈;况且人狐相恋,终无善终。你比我更明白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
小荣怔怔不语,两行眼泪滚了下来。辰良追上来搂住了她。我夺门而出。
六
我们狐族,与人是异类。蒲老先生只记载着落魄书生的多少艳遇,却不知背后有多少人命干系。我的狐妈妈看上我父亲的时候,尚未修行,她不顾狐道的规矩,一门心思爱上父亲,为他生养子女。但是与狐结缘却折去了父亲四十年阳寿,父亲在三十岁头上就撒手而去。原来狐分三等,最下等的是采人的阳气补益自身,被惑者一年之内便会病瘠而死;中等的是没有修炼过的狐,如小荣或是我妈那样,没有害人之心。短期相处还不妨事,若要结为夫妇,将会大大折去人的寿命。上等的是修行的狐,此时与人结下秦晋之好亦不会害人损寿,盖以折损自身修炼的功力来抵去天然的害处。但是修行的狐多半爱惜自己的修为,加之看淡俗情,因此倒少有和人结缘的了。
我与子服结为夫妇之前, 已经依照狐母的训导开始修炼, 这才保得子服的阳寿。母亲深恨当初不肯修行害死了父亲,因此在别的方面不曾约束于我, 唯此修炼一道却不容半点商量。
小荣平时不肯修炼,游戏人间。正途的修炼要心无杂念。她生性风流,又婀娜风情,身边狂蜂乱蝶一片,索性便不作此想。但她知道自己的弱点,频频更换着男朋友,五百年来从没有媒妁之约。因此上以她的风流,竟然没有取人性命折人阳寿。在多少男人恨她突然离去之时,却不知是她的慈悲心肠。
有好几次小荣对我说:“我再也不恋爱了。因为爱了还要分开。象是死过一次。”
我点点头,说:“好,我记下你的话。”
她一抱我,我身上一片凝脂柔滑,撒起娇来:“好樱宁,别这样。你知道,没有爱我不能活。”
我离开小荣和辰良,想着以小荣的阅历脾气,这件事会悄悄地烟消云散。只是我心底隐隐有种不安,这次小荣的神情好象和以往有所不同。
回到家里,柘英不在QQ上。我想起被辰良一闹,忘了和小荣讨论柘英梦魇的事情。
打理完花坊的事务,我来到静室。盘膝而坐,从口中吐出我的精花含珠。这颗含珠已经随我修炼了五百年了。每天晚上我坐在我的花圃里,采集百花之精气,吸入含珠。这是我的生命之本,我们狐狸一旦开始修炼,护身含珠更片刻不离,珠在狐在,珠失狐亡。现在这颗五百岁的精花含珠在我的掌心上放出柔和的花亮。珠大如婴儿拳,却可以在我嘴中缩小如黄豆般一粒;珠色赤红,仿佛可以滴得出血来。妈妈最初把它给我的时候,它是墨黑色的。随着功力渐进,珠色渐转,待珠色呈七彩之时,便是我成仙之日。
七
柘英一个星期都没有上QQ。小荣和辰良那里也声息全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很耐心。
周日下午的暖阳里,花圃里花团锦簇,我仿佛可以听得见一些花在次第绽放的声音,空气中充斥着花朵在阳光下蒸发出来的香气。
当我终于发现了柘英的头像在闪动的时候,我看到他打出一个违久的笑脸。那一刻我能感觉到他非常虚弱,因为他打字的速度慢了许多。
“我不太好,樱宁。”
“又有女孩子追你?”我调侃他。
“这次不是。我被她监禁起来了,不许我出门,不许我上电脑。我是趁她出门的时间上来的。”
“她一定壮得象女斗士,或者你甘愿做囚徒。”
“都不是。我病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病,但是我浑身没有力气。我今天看到阳光,觉得生命真是美好。这样的阳光,我不知道还能够见到几次。”
他叫我:“樱宁。”
“什么?”
“我想见你一面,在我死之前。”
“别傻了。你不会死。”
“我想见你一面。”
“我答应。”我知道我们是在同一个城市,见面原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你说我们在哪里见面呢?”
“我来看你吧,你病成这样。”
“不,你答应要见我我就好多了。”
“那就在中心公园吧,门口小卖部对面的长凳上。你会看到一位五百岁的老婆婆,那就是我。”
柘英打出一个笑脸:“不见不散。”
我身上是一套今夏很流行的黑色无袖连衣短裙。我两手握住肩上的布料,轻轻向下一拉到腰,布料便抻了开来,成了两个宽宽的袖子。我在镜子前照了照,觉得袖子太宽肥了,用手搓了搓袖子,袖子就收紧了。我又把超短的裙摆一拉到地,低胸的领口拉高紧紧地扣住脖子。拔出我插头发的银器头饰,及腰的长发一泄如瀑,我甩甩头,镜子里一头鬈鬈的银色短发出现了。为什么要鬈鬈的?因为老也要老得好看点嘛。最后,我的手在脸上一抹,对着镜子一笑,镜子里的老太太脸上乐开了一朵菊花。
打扮停当,我顺手拉过一枝花木的枯枝,往地上的一扔,一条檀香木手杖出现了。我一步一支杖地出了门。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变得那么老去见柘英。我只是隐隐觉得以我的本来面目去见他,有些不妥。
八
春日的中心公园绿草如茵,春花烂漫,游人如织。
我拄着杖来到约定的地点,发现三人的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其中一对是年轻夫妇,边说话边看着身边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另一个是运动型的男生,四脚八叉坐在凳子上, 手里拿着一份足球报把脸给遮住了。
我这才想起来没有和柘英对暗号。原因很简单, 我相信自己可以认出柘英, 柘英也好象有这份自信。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 那个运动型男生突然收起报纸, 向我走来。我虽然觉得他和我想象中的柘英不同, 仍向他微笑点头。他看到我对他笑也笑着对我点点头, 来到我身边, 然后一个箭步窜到我身后。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 发现他正走向一个年轻姑娘, 一把搂住她双双游园而去。
我很郁闷, 身上的长袖长裙又气闷得紧。坐在长凳上等了一个小时, 快被太阳晒枯了, 也没有任何行迹可疑的类似柘英的人出现。正当我准备离去之时, 渝兮急匆匆奔进公园, 向我走来。
我有点惊讶, 脑子里的念头象风车样转, 渝兮却已经停在我身边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面前, 开口问道: “请问你是柘英的网友吗? ” 那个小姑娘很奇怪地看看她, 摇摇头。渝兮一下子失了方向, 极目四顾。
我知道她没认出我来, 上前问她: “小妹妹, 我是柘英的网友。柘英怎么没来?”
渝兮很怀疑地上下打量着我, 小嘴一翘: “我还以为柘英的网友是小姑娘呢。”
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更慈祥一点: “我其实是小姑娘, 只是长得老相一点。”
渝兮笑做了一团, 我接着问: “柘英为什么不自己来见我?” 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
渝兮的笑容立刻烟消云散: “柘英正要出门来见您, 就晕倒了。我先把他送去了医院, 就来这里给您捎个信。”
“你是他女朋友吗?”
渝兮低下头, 用蚊子般的声音说: “只怕在他心里不是。”
我伸出手来拍拍她的肩膀, “他得的什么病?”
渝兮眼圈一红, 眼泪就要下来: “医生都说是疑难之症, 从没见过。 看这样子是……。不和你说了, 我要紧找我太婆婆去。要是有人能够救柘英, 只有我太婆婆。”
九
我刚变回本来面目。渝兮的电话就来了。
那边渝兮的声音都带出哭腔来了: “太婆婆, 你一定要帮我救个人。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渝兮别急, 等我到医院看了再说。”
我没有想到和柘英见面会是在这种场合。他脸向里躺着, 看不到表情, 但是祼露出来的手和脸上的皮肤却白得吓人, 还隐隐透出一种绿气。
渝兮轻轻叫他: “柘英, 我太婆婆来看你了。”
柘英试图撑起身, 但是撑到一半又重重地摔到了床上。他向我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动了动嘴唇, 说谢谢。但是他脸上的绝望谁都看得出来。
我知道他不信我可以救他。这并不让我吃惊。让我吃惊的是眼前这个柘英的面容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正拚命回想, 渝兮在一边催促我: “太婆婆, 你看柘英得的是什么病?”
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 许久以来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疑团突然有了答案。柘英的症状神色只有一个解释, 就是他被鬼附身了。我不知道如何向渝兮解释, 更不想让他们担心, 沉思片刻, 说: “不碍事。应该有办法救。渝兮, 你告诉我柘英家在哪里, 我相信有些症结是在他家里。”
柘英的家很小却很整洁。这种整洁显然不止是出于渝兮的照料, 更是源于柘英的良好习惯。我看到他桌上压着的励志格言, 案头摆放的家人朋友照片, 推想他情深而刻苦。我熄灭灯, 和衣卧在柘英的单人床上。柘英残留在床上的气息在黑暗中传来, 我定定神, 脑海空明。
我自小不怕鬼。我在嫁给王子服之前, 一直是鬼妈妈带着我。鬼妈妈有些年老耳背, 但是非常善良忠厚。没有她的安排, 我可能无法嫁给子服, 我一生唯一的那段爱情。我出嫁后鬼妈妈还来看过我几次, 直到她在阴曹担了一个小职司变得忙碌起来, 我便很少再见到她。
一阵风过, 把窗户吱呀呀地吹开了。我看到窗帘簌簌飘动, 知道今夜没有白等。
十
鬼来的时候并不是完全没有痕迹。他们会带起些风, 或是碰到窗棂, 还带着一种人类难以察觉的鬼的气味。我对这种气味很熟悉, 甚至感到亲切, 鬼妈妈身上总是有这种气味。今天这只鬼的气味却让我心里一惊。这是一只积年的老鬼了。大凡新鬼身上还残留着一些人气, 随着时日渐逝, 身上的鬼气也越来越重。
我面朝外躺着, 闻到那阵鬼气越来越近, 知道那只鬼已经在窗外张望。很奇怪的是他没有立刻跳进窗向我扑来, 而是在窗前站了许久, 徘徊不决, 几次转身欲走, 一会儿又折回身来。他发出一阵阵呜咽似的声音, 似叹息, 似哭泣。正当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 他突然下了决心。
我嘴里的精花含珠突然突突突地跳了三跳。它已经灵性地感觉到危险近在身边。那只鬼转眼已经到了我床边, 呜咽声又起, 我虽然不惧怕鬼, 也听得头皮发麻。他突然向我弯下腰来, 我全身戒备, 他却又直起身来, 如是三次, 口中念念有词。起初我还以为他在作某种法术, 后来我发现他居然是在向我作揖, 口中喃喃说着对不起。正当我疑团顿生的时候,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按向我的头顶, 我知道他每天都是这样附体于柘英了。
窗外突然雷声滚滚, 一道闪电刺破夜空。我心里暗叫一声苦, 只道来的是一些小鬼, 不用花太多力气, 所以都没有变化成柘英的模样就在这里等他。那鬼果然吃了一惊, 向后退了几步。我见他已然识破, 一个鱼跃翻身坐起, 嘴里的精花含珠早已一冲而出, 化为一道赤红的长剑, 直指向那只鬼。
那只鬼呜咽一声, 已经被我的剑抵住了咽喉, 轻松容易得让我意外。
那只鬼居然也不躲避, 呆呆地愣在那里。黑暗中我隐隐感觉到敌意在消散, 气氛变得扑朔迷离。
“你为什么要加害柘英?” 我丝毫没有放松手里的剑。
他仍充耳不闻, 直直发楞。
我拧亮灯, 他回身闪避, 一边衣袖一扬把灯灭去。 但是我还是看到了他。夜风中他衣袂飘飘, 玉树临风, 面容憔悴, 神色莫测。
我站立不定, 长剑呛啷落地, 一弹到地上即刻化回精花含珠飞回我的嘴里。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子服?!”
十一
我初识王子服之时年方二八。子服与他表兄郊游, 人才出众, 风流倜傥。他看到我时竟然目不转睛, 呆在当地。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笑着对小荣说: “这人目光灼灼, 象个贼似的。”小荣拊掌称是, 我把手中的一枝梅花随手往地上一抛, 与小荣笑着离去。
过了几个月, 鬼妈妈对我说, 我们要造一所象样点的房舍, 会有贵客临门。我和小荣顿觉新奇, 一夜之间, 屋舍就绪。 门前有丝柳, 墙内植桃杏; 更有修篁千杆, 鸟雀啁啾。次日清早, 子服临门, 没费太多周折, 鬼妈妈把我嫁给了子服。
子服是个情痴近癖的人。初遇我时, 思我成疾, 悄悄收藏我落下的梅枝; 枝结连理后, 他与我举案齐眉。我想起他临终时对我说的一句话: “妹子, 我来生还想和你再做夫妻。” 我情知绝不可能, 喝过了孟婆汤, 恩怨尽忘, 但是我竟是不忍心在他弥留之际说一句不, 我回答他: “子服, 我也想有这么一天。” 他眼睛一亮, 笑容浮现, 撒手而去。这么多年来, 我一直以为他早已经历了多少轮回, 不想今夜在柘荣房里出现的会是他。
子服骤然见我, 惊疑莫名, 见我唤出他的名字, 喜色顿现, 过来拖住我的手: “妹子, 这是真的吗?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他的手冰得吓人, 但是我没有在意, 突然遇见子服让我又惊又喜。我一叠声地唤: “子服, 子服, 你怎么会在这里。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这次第, 却似在梦里。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妹子。”
“四百二十八年三个月零九天。”
“你想我几天?”
“四百二十八年三个月零九天。”
“妹子, 我一直记得我走之前的话, 还想和你再结夫妻。为了这个诺言, 我等了四百多年。终于让我等到了。”
“但是,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子服, ” 我心头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 难道你一直没有去投胎, 难道你游荡了四百多年? ”
子服的手抚上我的面颊, 冰冷温柔, 我不知为何有种泫然而泣的冲动。“妹子, 先别问那么多, 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在黑暗中感觉着这久违的温柔, 时光如静止一般。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六岁, 新婚时光, 王子服抱着我进了洞房。
突然子服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我一惊, 发现他原来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我疑窦顿生: “子服, 你怎么了?”
“妹子, 我只怕身上侵到的阳气太重, 这些天觉得越来越虚弱了。”
十二
四百二十八年前。阴曹地府。
“王子服, 快走快走, 误了投胎的时辰可不好。” 转世官催促着王子服, 一行向孟婆婆的凉亭走去。转世官生了一张婴儿脸, 却是一脸的啼哭相, 掌管阴司鬼魂重投人世之职。
走在另一边的运命官一边把一张蜡黄的纸抖得哗哗地响, 一边拍着王子服的肩膀啧啧地说: “王子服, 你前世积了阴德, 下一世托生在大富人家, 科试中举, 娶的是城里李大善人的闺女, 才貌双全。我要领几千个人去投胎, 才会领到一个这样好命的。”
子服突然问: “我要不娶那家姑娘行吗? ”
运命官哈哈一笑: “这命早就安排好了, 任你怎么强都强不过它去。你要不娶都不行。”
转世官向运命官使个眼色, 说: “你老是看不住你那张嘴, 怎么又都说了。小心上面怪罪。”
运命官一拍脑袋, 讨好地对转世官说: “大哥, 只要您不告诉上面, 谁会知道。这小子一喝孟婆汤, 就什么都忘了。”
正说着已经来到孟婆婆的凉亭。孟婆婆生着一张漆黑的脸, 满头白发, 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 把眼睛都快遮住了。她手执一个大木匙, 在一口巨大的锅里不停地搅动。那锅是乌金锻造, 黑沉沉泛不出一丝光亮。王子服向里一望, 深不可测, 竟不可见底。锅里泛出蒸腾的气泡, 汤色墨黑, 翻翻滚滚, 氤氲一片。
孟婆婆头也不抬, 勺出一碗汤来, 往木桌上一搁。运命官陪笑地把手里的黄纸交到孟婆婆手上, 说: “这是王子服下一世的运程, 您给盖个戳我就交缷了责任了。” 说完指着桌上的汤对王子服说: “王子服, 快来喝了, 赶着上路啊。”
王子服接过汤, 见运命官正和孟婆婆套近乎, 悄悄背过身去, 一碗汤全部泼在地下。回身亮一亮碗底。
投生官一见, 说: “好了我们投胎去吧。” 拉起王子服便走。
那边孟婆婆正抖抖索索地取过个一丈来长的印戳, 往那口锅里一浸, 滚烫淋漓的取出来, 要往运程纸上盖去。突然她两眼一张, 眼中精光四射, 头也不回, 抬手向王子服离开的方向抓去。王子服和投生官已经走了近十丈路, 孟婆婆的手臂暴长十丈, 一把拖住王子服的后衣领, 将他拎回了原地。
投生官骤见此变, 赶着跑回来, 一张婴儿脸都快要哭出来了, 指着王子服说: “王子服, 你不喝孟婆汤, 坏了阴司的规矩, 带出去做苦役一百年!”
王子服见被识破, 不惊反笑, 低下头自语: “这样总好过把妹子给忘了。”
十三
子服说到这里, 我一阵难过。阴司里的苦役惨无鬼道, 我虽然在人间也时有耳闻。我轻轻拉开子服的衣襟, 象当年夜夜临睡前伺奉于他。月光下他的身上伤痕累累, 重重叠叠, 虽然已是旧伤了, 却仍触目惊心。我想起子服自小没有受过太多苦楚, 不禁潸然泪下。
他把我轻轻揽进怀里, 抹去我脸上的泪珠: “妹子, 你好傻, 我们不是重新团聚了吗?”
“后来呢?” 我哽咽地吸着鼻子, 仰头问他。
子服脸上微现笑意, 一脸调皮: “你猜我逃了几次?”
“几次?”
“我一共逃了三次。” 他象是个调皮的孩子说着好玩的事情, 而我的泪水却滚滚而下, 抱住他放声大哭。
“但是, 三次都没成功, 最后一次被抓获, 他们不再让我投胎, 要我永堕地府。”
我泪痕满面地问: “那你又是怎么到了这里?”
“这事说来真巧。一百年前, 你知道我碰到了谁? 我碰到了我的姨母和丈母娘, 就是你的鬼妈妈。她在阴司里专司阴阳之界, 是阴司里的掌界官。所有在阳间被索了命的, 都要经过她投入阴间, 所有从阴间去投胎的, 也要经过她这道门。我有一天在阴阳界边游荡, 突然看到她, 扑上去叫她姨母。她高兴极了。后来时间长了, 我就慢慢地和她提, 能不能放我去阳间找你。一开始她不肯, 后来她看我实在可怜, 便允了, 但是嘱咐我七日之内要回到阴间。地府里七日一点查, 要是被查到走失了哪个鬼, 追究起来会有极刑大祸。而且, 阳间人气太重, 七日之内如果我回不去, 就会魂飞魄散!”
子服说了这一大段话, 额上滴出点点汗珠。我看他虚弱已极, 扣好他的衣襟, 扶他坐下。然后问: “所以你就来找我了?”
子服摇了摇头: “这是我第三次来阳间了。六十七年前我第一次来, 阳间一片兵荒马乱。我们以前的家经过了四百多年早已不见踪迹。我在阳世寻找了七天, 毫无结果, 只得回去。”
我想起那时候战事频仍, 举国飘摇, 我带着王家的子孙, 也就是辰良和渝兮的爷爷奶奶, 去到一个荷泽水乡, 他们置船摆渡为生, 我择了一个废弃的道观安心修行, 一直到战事结束才回来。
“第二次是三十四年前, 阳间依然纷乱。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留一样的头发, 比以前更加难以辩认。我又寻找了七天, 还是毫无结果, 怅然而归。”
那段时间我也过得很艰难, 因为王家有狐狸精血脉的传言一直为四邻所知, 运动一起我便带着辰良和渝兮的父母避祸去了。我们在一个偏远的山区遇到一位善良的养蜂人, 他收留了王氏全家养蜂酿蜜。而这次我连道观都找不到了, 搭了一间茅屋避风挡雨修炼。
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子服, 这次你是不是呆了不止七日?” 子服的手抖得愈发厉害起来了。
十四
子服这次来到阳间已经十日有余, 这一切都缘于柘英。
他碰到柘英纯属偶然。子服此次初到阳世四处游荡之时, 听得一人低声自语: “樱宁, 樱宁, 你真的五百岁了吗?”
子服听到, 心跳若狂, 怎肯放过。循声看去, 却是一灯如豆, 柘英坐在窗前发呆。自此之后, 子服一连三夜来到柘英的住所, 却再也没有线索了。时日紧迫, 无奈之下, 子服铤而走险, 附身于柘英, 趋动柘英的真神四处游走柘英曾经到过的地方, 希望能够藉此找到我的线索。不料所到之处都没有我的踪迹, 子服横下一条心来逾期不归, 直到今夜。 “我想过, 不惜魂飞魄散也要寻到你。我不想再等几十年了!” 子服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出奇。
我不由得苦笑, 我与柘英从未谋面, 子服如何能够找到。
附体于人对鬼魂来说是最为凶险的一着, 受了人间阳气, 子服的魂魄原本应该更早消散, 但是奇怪的是他虽然显得非常虚弱, 却可以延到今夜。
“你是不是有什么奇遇? 或是遇到了高人?” 我心中想着子服走失的事阴间只怕已经通晓, 这场面不知如何收局。
“没有呀, 我也感觉奇怪。” 子服淡淡一笑, “不要提这些了, 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紧紧握住子服的手, 用自己的功力止住了他的颤抖。
当年是高烛照红妆, 如今是冷月隔阴阳。我羞然一笑, 梦中都不曾想到能够有今夜之团聚。子服冰凉的手滑过我的脸庞, 我的秀颈, 我的肩膀, 我的裙衫悄然落地。我把头埋进子服的胸膛: “子服, 你真的可以?”
子服的声音略带喑哑却不容置疑: “我可以。”
当年才子秦少游咏七夕时说: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牛郎织女不过一年一会, 我与子服却跨越了四百二十八年三个月零九天。
天将亮的时候, 我看着沉沉睡去的子服, 他的情神安然得象个孩子。只是晓星映照下, 他面容惨淡, 让我忧心忡忡。
一阵风起, 我披衣而坐, 没有回头, 精花含珠已然化剑在手。那边却没有了动静。我正感觉蹊跷, 一个老迈的声音突然响起: “宁姑, 你的精花含珠竟然已经练到这层境地, 真是让我欣慰。”
我浑身一震, 不用回头去看, 已翻身下地跪倒, 膝行数步, 跪到那人面前时, 泪流满面, 抱住那人的腿, 泣不成声: “鬼妈妈, 你还想得到来看我!”
十五
鬼妈妈银发如霜, 却精神矍烁。她一把把我扶起, 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一时间居然语塞, 老泪却落了下来。
半晌, 她说: “宁姑, 妈妈这次来是要把子服贤婿带回地府。地府里已经查知走失了子服, 层层追究, 我自然是难脱干系, 只怕这次子服所受的刑罚更会惨烈不堪。以后你们再也没有得见之时了。趁这个机会, 你们再说几句话吧。”
我浑身一震, “鬼妈妈, 若是子服不回地府, 是否可以躲过此劫?”
鬼妈妈爱抚地摸着我的头说: “宁姑你傻了。子服可以在阳间活到现在已经是造化, 再呆下去, 不几日便魂飞魄散。倒是回到阴曹地府可有一线活路。”
我心中一个疑团正炽, 不由问道: “此次子服为何可以破去七日的惯例延挨至今?”
鬼妈妈拄了拄手里的拐杖, 若有所思地说: “也是前世注定之因缘结果。” 她向四周看看, 我赶紧说: “我看过了, 这里没有闲人杂鬼。”
鬼妈妈点点头, 压低了声音说: “子服可以延挨至今, 非是他自身有什么特异, 却是柘英与众不同。他若附身在旁人身上, 不到七日就已经魂消魄散了。但是偏偏是柘英。”
我奇道: “难道柘英有什么特别之处?”
“宁姑, 你道柘英是谁? 你再也想不到啊。这世上因缘离合, 一草一木皆可成情义。我虽然老迈, 但是越老神智越清明。我来到阳世寻找子服已非一天, 三日前发现子服附身于柘英时, 念及子服痴情, 没有立刻把他带回。当时我便觉得有什么地方奇怪。回去一查历经阴阳界的记录, 果然没有柘英这个人! ”
“柘英若不是由阴间投胎, 却又是从哪里而来?”
“机缘凑巧, 今日我经过城隍庙, 遇到一个老友, 原来他已在本地做了城隍爷, 掌管一方百姓。由他指点, 我才知晓, 柘英与你和子服大有渊源, 你可记得当年你初识子服之时抛下的那枝梅花吗? 柘英便是那翦枯梅修炼而成。原来梅树要修炼决非易事, 何况枯梅。但是那翦枯梅几十年里被子服供养在玉瓶中, 既在宁姑你修炼之时得闻精花之气, 更在子服的精心照料中增益了缠绵之结。子服辞世之后, 枯梅仍得你供养, 直到战乱时不慎失落。”
我的确曾为失落了枯梅而懊悔不已, 因这是子服生前最为珍惜之物。后来多方查找, 却没有音讯。
十六
鬼妈妈继续道: “枯梅自离开你, 潜心修炼, 几百年来, 已可成人形, 经由花木界投胎入世。子服附身于柘英亦非偶然。盖子服当年日日勤加爱护, 方有柘英今日, 柘英粉身碎骨难以报答。”
我突然想起当日我每次经过枯梅时, 它居然会微微颤动。想来我在网络遇到柘英也是冥冥中的定数。
“柘英本是木质身体, 比寻常人少了些世俗阳气。子服附身于他, 不仅没有受到多少阳气的侵袭, 反而以柘英的身体为屏障抵御了外界极盛的阳气, 所以他才能够延迟至今。”
鬼妈妈一袭话让我茅塞顿开。我不禁问: “柘英还有救吗?”
“宁姑, 我不是先知。就算知道些过去, 哪里会预知未来。这都是各人造化了。”
我沉默不语, 子服却已经醒来, 眼里隐隐有泪光, 望向我。
鬼妈妈说: “我到外面等子服, 天就要亮, 不要多耽误。”
我知道子服这次回去凶险之极, 却是不得不去。一颗心已转过千转, 却束手无策。倒是子服坦然: “妹子, 我夙愿得偿, 已经是意外之喜。你放心,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即便我不爱惜自己, 也不能让妹子在阳世为我担心。”
知我者子服。只怕我从此心无宁日, 不知他在地府是生是死, 受何种煎熬。 “子服, 让我再为你梳洗一回罢。”
子服含笑而应。我扶着子服坐起, 微一伸手, 一套精致的檀木梳具已然在手。我开盒取出梳子, 散开子服的头发, 人在子服身后, 每一梳间都有泪。
“宁姑, 你哭了不成?”
“哪里, 我最爱笑。” 说这话时我的泪水滚滚而落。
片刻子服的头已经梳好。鬼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进房来。子服轻轻推开我紧缠的手: “妹子, 我自己做的选择, 我不后悔。你好好保重自己, 我只有一件事挂心, 这几日我害得柘英病入膏肓, 妹子你若有法子得救柘英, 便是帮我减轻些罪孽。”
我含泪点头。想说珍重, 但这一去, 岂是珍重二字可以保全的?
子服又向鬼妈妈一揖到底: “连累了妈妈, 实在过意不去。此去阴府公堂, 所有罪罚我一人承当。”
鬼妈妈扶住子服, 却不说话, 黑暗中只听到一声苍凉的叹息。
我问: “妈妈, 子服, 你们要不要见见你们的太孙儿太孙女, 他们都很好。”
鬼妈妈道: “渝兮那瓶儿我已经见过了。”
“瓶儿?”
“她便是当然培着枯梅的那只细颈仕女白玉瓶。和柘英一起失落的吧。”
我点点头, “那辰良呢? 难道也有因缘说法不成?”
“辰良的事我不清楚, 应是小荣在哪里惹的因缘官司吧。”
天边已现蛋壳青。鬼妈妈脸色一变, 拖住子服的手穿墙而去。转眼消失不见。
十七
雾霭渐渐升起。
我冲着鬼妈妈和子服离去的方向凝视良久, 心若刀绞。待我再次起身时, 一个决心隐隐成形。
医院里渝兮把头搁在柘英的枕边, 酣然而眠。晨曦给她的脸庞打上一层淡金色, 她眉头深锁,睫毛翕动, 似在迷梦之中。
我轻轻走近, 柘英突然睁开了眼睛, 眼神清澈地看着我, 与之前的虚弱判若两人。
“柘英, 你好点了?”
“我怕是不成了。渝兮说你可以救我, 但是我能够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流失。就象阳光一线线照进来, 把我带走。” 柘英斜着头看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 脸上反而显得很平静。
“你是渝兮的长辈, 我有两件事想交托给你。一件是关于渝兮, 我一向对她不够好, 请你在我走后告诉她, 我很感激她。但是没有更多的感情。也请你好好照顾渝兮。”
“我自然会好好照顾渝兮, 但是你当真对渝兮没有一点喜欢之意?”
柘英沉默了一会儿, 说: “危难之中见真情。我这次身遭大难, 渝兮对我呵护备至, 我又岂是铁石心肠之人。但是我是要离开之人。以前已经害她这样, 我不想在我死后再害得她为我牵肠挂肚。”
“柘英, 你未必会死。”
柘英摇摇头, 继续说: “第二件, 我有一个网友, 名叫樱宁。我和她差一点就要见面了。我走之后, 麻烦你用我的帐号和她联系。请她在我的坟前烧一张照片, 我的心愿便了了。”
我有点冲动, 说: “柘英, 其实我….”
柘英突然奇怪地一笑, 摇摇手: “他们来了, 要把我带走了。”
渝兮哇地一声从梦中惊醒, 紧紧抓住柘英的手: “柘英, 柘英, 你没事吧? 我梦见你抛下我不管了!”
柘英轻轻抽回被渝兮抓住的手, 目光冷冷淡淡地看着她: “渝兮, 别这样。”
渝兮被他的目光一激, 浑身一颤, 抛下柘英不管, 突然转身扑向我: “太婆婆, 你要是救不了柘英, 不如让我代他死吧。不管柘英是死是活, 我可是早就不想活了!”
我心中暗叹一声冤孽。
十八
子服三十岁生日, 得到一大块羊脂白玉。遍访名匠, 雕琢成一件细颈仕女白玉瓶。瓶体通透, 温润生光。子服把枯梅枝培在瓶里, 竟似浑然天成。
过得几年, 子服的表兄吴生来访, 对这只白玉瓶爱不释手。子服为人忠厚, 忍痛割爱, 取出梅枝, 将玉瓶送予吴生。不料吴生三个月后突然来访, 执意将白玉瓶送回。细问之下, 白玉瓶在三个月间日渐失色, 玉色沉浊, 黯然无光。吴生的娘子要将玉瓶丢弃, 被吴生夺回, 送回我家。白玉瓶回来我家之后, 重新培入枯梅枝, 不出十日, 重放异彩。吴生后来得见, 只叹自己无福受得这玉瓶。
这已是四百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柘英命悬一线, 渝兮泣不成声。我口中的精花含珠滴溜乱转, 让我心乱如麻。
狐妈妈当年把一颗乌黑发亮的含珠交到我手上, 对我说: “宁儿, 记得不记得, 再说一遍。”
我一伸小手抓紧含珠, 大笑地说: “我记得, 珠在狐在, 珠亡狐亡。”
如果我已经修炼成仙, 我能有许多种救柘英的方法。但是我尚未成仙, 偶尔作些小法术还不妨, 人命关天的事我根本无法逆转。
渝兮双目含泪充满期许, 一把把我拉到病房之外, 避开柘英, 低声道: “太婆婆, 我对柘英的心意, 你已经看到。他对我如何, 你也明了。我活在世上, 他不肯青眼于我, 于我是莫大痛苦, 不如替他一死, 了却我相思之苦, 也可保全柘英性命。” 渝兮悲切中双腿一软, 跪滑到我面前。
我心知柘英决非如此无情无义, 却不知如何分说。刚才已痛失子服, 料定此后再无相见之日。这当口只是情关难渡, 意气上冲, 五百年修为, 竟不再爱惜。
抛开渝兮一人痴呆呆站在病房外, 我回到柘英床前, 他竟然一口一口气地出, 再无进气, 我俯下身去, 精花含珠灼灼一点在舌尖, 光芒四射间, 轻轻渡入柘英口中。两手再运功力, 让含珠之精魄散入柘英四肢百骸。柘英花木之身, 得此含珠精魄, 虽不会成仙, 但是性命当再无碍。
一柱香间, 柘英气息平稳, 沉沉睡去。渝兮梨花带雨站在我身我, 喜极而泣, 拉住我的衣襟, “太婆婆….”
我知道自己面如死灰, 元气尽殆。两腿一软, 瘫倒在地。
珠在狐在, 珠亡狐亡。 “子服, 还你亏欠柘英之情, 还你舍身追寻我之义。”
天边霞彩一片, 我却无法再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