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修流把马放了,戴了一顶竹笠,与断桥带上黑旋风,一起往南京而去。两人一路上见到丐帮中的人,便向他们打听归去来的消息。丐帮中因为出了曾半碗与江三勺的变故,因此帮众一听问到归去来时,言语间都十分的小心,有的干脆就不理修流他们。
到了南京城外时,修流终于碰上了一个当时从嘉定城里逃出来,而且认得他的丐帮小头目。那小头目告诉他说,归去来之所以落入“淮南四子”之手,全是因为曾半碗跟江三勺的出卖。曾,江两人的部众,当时在嘉定屠城时死伤殆尽,两人手下剩下的已没几个得力的人,因此在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于是便计议着谋篡帮主之位。他们以前在淮南时,跟“淮南四子”曾有过来往,于是很快便跟他们联络上了,然后设计擒住了归去来。
那小头目道:“可怜眼下丐帮群龙无首,空有几万人众,却如一盘散沙。眼看着帮主被押往南京问斩,却没有人拿出一个办法来。归帮主是条硬汉子,他定然不会向满洲人低头的。只是他一朝殉难,丐帮这几百年的事业,也要断送在我们这一代手中了。”说着唉声叹气的。
修流道:“大家不会去南京救出他来吗?”那小头目道:“现在南京城里根本就不让要饭的进城去了。大家都成了游兵散勇,自顾不暇,连饭都要不到,哪能救得出归帮主?这些天很多弟兄们都上南京城外去,不过是想在帮主升天时,送他一程!”修流道:“要是我要去救你们帮主,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那小头目眼睛一亮道:“如果周将军愿意出面救帮主,凭着将军的名望,那么丐帮弟兄自然一呼百应!”修流道:“如此甚好。今天你先去叫一些精干的丐帮弟兄潜入南京城中,打探一下归帮主的情况。我要先去一趟镇江府,明天傍晚时候,咱们还在这里会合,共商对策。”
小头目道:“我这就去安排弟兄们进城去。但愿将军不要失言。”他离开时,修流问起他的名字,小头目道:“周将军叫我吴大口便是。”修流笑了一下,心想,这些丐帮的人取的名头古怪,都跟吃的有关。
那吴大口走了。断桥道:“修流哥,你上过曾半碗跟江三勺的当,如今对他们这些人该多防着点才是!丐帮中人多势众人心也杂。”修流笑道:“你这话说的是。不过这吴大口看来是可靠的。”断桥道:“你方才说要去镇江府,是不是想去看大舅舅?”
修流听了,愣了一下,才想得起来断桥她说的大舅舅,其实便是他的父亲。他说道:“桥儿,你心情不好,我是想让你在金山寺呆些日子的。”断桥道:“修流哥,都这时候了,我还会离开你吗?!你不是说了,现在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修流心头一热,道:“但是此时你在我身边,只怕又要让你受委曲了。”断桥强颜笑道:“咱们有些日子没去南京城了,不如进城去买些小吃?”
这时的南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来往的市民士子,神情与几个月前一样的闲适自得。修流见了,心下感慨不已,不知是该感到高兴,还是伤感。那浆声灯影的秦淮河,也依旧风光。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跟断桥道:“或许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吧。满洲人过江才三个多月,这往日大明的臣民,却早已将家仇国恨,忘得干干净净的了。这倒是出人意料之外。”断桥道:“在这世上,多的只是行尸走肉。有的人是为了浮华活着,有的人则是为了性情活着,有的人则是为了一种信念活着。”说着,眼圈情不自禁地便红了。修流知道,她说的是叶思任跟周莘。他又怕勾起她的伤心,便不再言语了。
修流陪着断桥逛了几个地方,断桥因心情不好,便说累了,想找个客店住下。修流想起以前跟断桥一起住过的那个客栈,便寻到了那里。那店家一见到黑旋风,马上就认出了两人,高兴地忙将两人请进了店里。修流见到店门口贴着一张告示,黑暗中顺手就扯了下来。因为南京城里的变故,那店家的话便特别多,将这两个月来的事和盘唠叨着,维唯恐漏了一些细节。修流两人静静地听着。
店家让小二去上菜的时候,修流将那张告示拿出来,在灯下看了,只见上面写的是,明日午时,要在东郊处决丐帮帮主归去来。修流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满洲人这么快就要将归去来斩首。也许他们是见归去来绝不恳下令让丐帮剃头,又怕夜长梦多,因此想早早了断此事,让丐帮成为乌合之众,不成心腹之患。断桥也看了告示,道:“修流哥,眼下凡事都须多个心眼。倘若这只是满洲人引蛇出洞之计呢?!到时丐帮不是要被一网打尽?”
修流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他说道:“既是如此,明日咱们更应该赴法场去看一看,到时见机行事。今晚要去救人,只怕是来不及了。” 第二天一大早,修流两人便出了城,在昨日与吴大口约好的地方,等了一个多时辰。卯时时,那吴大口匆匆忙忙地来了,道:“周将军,再过一个时辰,归帮主就要上路了。这便如何是好?!”修流道:“吴大哥,现下你去告知弟兄们,今日千万别上东郊去,以免被满洲人一网打尽。我即刻先赶去东郊,尽力想法救出归帮主!”
吴大口去了。修流让断桥骑上黑旋风,催促着往东郊赶去。两人到得法场时,离午时半个时辰都不到了。法场上已经围了数千人众,大家兴奋不安地谈论着即将被处决的人物,唾沫乱飞,从中体会着活着的乐趣与不容易。修流环顾了一下人群,看到丐帮中还是来了不少的人,他们挤在人群中,不动声色。 快到午时时候,修流发现,四周来的丐帮的人众越来越多了。他皱了下眉头,心想:“桥儿说的对,倘若清兵将东郊包围了,这些丐帮的弟兄是定然凶多吉少了!”
他正在想着应对之策,突然听得一声炮响,一队清兵押着归去来的囚车来了。那“淮南四子”骑马跟在囚车旁边,神态间颇有飞扬跋扈之色。囚车的后面,是上百个精壮的清军骑兵,拥着一抬大轿。围观的人群登时耸动起来。修流跟断桥道:“桥儿,那轿中人必是监斩官了。过会我先去擒住了他,若有什么闪失,你骑上黑旋风便走,毋须管我!”断桥紧紧拉住他的手,道:“要走咱们一起走。”
囚车经过修流面前时,归去来认出了修流,他突然睁大了眼睛,疲惫地冲修流笑了笑。修流也向他笑了笑,然后将竹笠往下按了一下,又按了按剑。两人都会意了,归去来却向修流摇了摇头。修流愣了一下。断桥看了眼归去来,悄声跟修流道:“修流哥,这人全身的筋脉全都被挑断了,他已成了一个废人!”修流点了点头,道:“即便是废人,我们也要救他走!归帮主是条汉子!丐帮几万人众,不能没有他。”
那乘大轿在监斩台前停了下来,百余骑兵呈两列排开。轿中人缓缓走了出来,在监斩台上坐了,“淮南四子”便站立在他的身后。修流看了那人,却是洪承畴。
此刻午时已到,两个清兵打开了囚车,将归去来架了下来,按倒在地。归去来全身都不能动弹了。洪承畴起身道:“归帮主,洪某敬你是条汉子,你也该替你的丐帮几万弟兄们的性命想想。只要你说一句话,让你的那些弟兄们剃了头,本督马上便赦了你。你还是丐帮帮主,你的弟子们仍旧要他们的饭去。”归去来冷笑道:“洪大人,归某只为了几根头发,何来之罪,却要你去赦免?!”洪承畴叹道:“本督已仁至义尽,你要执迷不悟,只好大刑伺候了。”
这时,两个丐帮弟子端了一坛酒,分开人群,挤了过来,一边哭着,一边扶着归去来喝了。归去来大声道:“弟兄们,男儿流血不流泪!咱们丐帮弟子,虽是要饭的,却不是要命的!”说着,他仰起脖子,将一坛酒全都喝了下去。那两个弟子正要离开,几个清兵走上前来,拧住他们,二话没说,便将他们的头砍了下来。场外的丐帮弟子们都耸动起来。
归去来突然高声喊道:“丐帮弟子听令!”法场四周上千的丐帮弟子齐齐都跪了下去。洪承畴看了一下,回头跟一个清军将领说了几句,那将领匆匆骑马走了。归去来道:“弟兄们听着,今日归某上路之后,便由周修流做我丐帮第二十一代帮主。此事天地共鉴!”
修流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不知所措。那洪承畴也呆住了,他没想到,归去来在临刑时,还来了这么狠的一招。
那些丐帮弟子齐声说道:“我们谨遵帮主之命,奉周修流为我丐帮第二十一代帮主!”归去来于是高声唱道:
“踏踏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光阴一掷梭。古人滚滚去不还,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
他一边唱着,一边哈哈大笑。场外的丐帮弟子也跟着唱了起来。唱完之后,归去来朝修流这边笑了笑。洪承畴大怒,下令开斩。两个刽子手手起刀落。然后修流只见一道血光,突然间喷射而起。
修流登时拔剑而起,一跃三丈,跃到场中,立时将那两个刽子手斩死。“淮南四子”中的胡子材见了,忙对清兵们喊道:“这人便是那叛逆周修流,大家切莫让他走了!”清兵们一下子都朝修流围了上来。
修流冲上前去,一把拎起归去来的脑袋,撕下身上衣裳包裹好了,悬在腰间,随即高声喊道:“我便是周修流,所有丐帮弟兄,听我号令,大家都呆在原地别动,过会随我一起突出重围!”
原来,他早已听到了远处隆隆而来的马蹄声,估计至少有上千人马,正在向这边冲来。他知道断桥的判断是对的,满洲人想在处死归去来时,要将丐帮一网打尽!于是他上纵几丈,一剑在手,当者披靡,眨眼之间,已跃到洪承畴身后,将剑架在他的肩膀上。
洪承畴闭上眼睛道:“周公子,原来你就在这。恭喜你做了丐帮的帮主,周公子!”修流道:“洪承畴,你的那张弓,我已还给了满洲人。今日你我已是仇敌。我要你放了丐帮的这些弟兄。”洪承畴冷笑道:“周公子,看来你是情愿跟这些要饭的在一起混,也不顾你们周家的体面了?” 修流冷冷道:“我自然没有你那么体面。我情愿去要饭,也不愿在满洲人手下求富贵。你当初为什么就不能还自己一个公道呢?!”洪承畴道:“周公子,满洲人到底得罪了你什么?你非要跟他们过不去?”修流道:“洪大人,难道这还要什么理由吗?”
正说着,一千多汉军骑兵驰到了东郊,将法场团团围住了。这些汉军都是洪承畴的精锐,曾跟随着他南征北战,个个如狼似虎。洪承畴笑道:“周公子,今日你是插翅难飞了。你快快下令,让这些乱民归顺大清。周公子该还记得当年流寇之难吧?!一群乌合之众,能成什么气候?你要是愿意归顺大清,我马上就上奏多尔兖亲王,封你做个都统。”
修流不理会他的话。他朝着围观的人群喊道:“丐帮弟兄们听令。大家速按来自东西南北中五方,组织起来。”一千多丐帮弟子马上按来处分成了五拨。修流跟洪承畴道:“洪大人,现在是到你下令的时候了。”洪承畴正沉吟着,一边的丁一切猛然出手,三把飞刀迅疾朝修流射了过来。 修流听到响声,袖子一拂,那三把飞刀全都射向了一边的三个清兵的脖子上。随后修流看也不看,将剑往后一扎,那丁一切闷哼一声,血流如注,软软倒在了地上。
那胡子材,满万贯,王留行三人见状,一下子全都朝修流扑了过来。修流将剑一挥,三人还来不及喊叫,脑袋便全都飞上了天。修流对洪承畴道:“洪大人,你都看到了,你知道我会怎么做的!”说着,他将剑搁在了洪承畴的脖子上。
洪承畴只觉得自己的肩膀冷嗖嗖的。此时,全场数千人的眼光,都在注视着他跟修流两人。洪承畴低声跟修流道:“贤侄,有话好说,你将剑拿开!”修流将剑垂下了。洪承畴起身道:“各位父老乡亲。今日之事,全是因了逆贼归去来而起,与丐帮其他人众并无干系。我大清朝以德服人,以仁治国,不与这些逆贼一般相见。所有丐帮人众,即时离开,否则格杀无论。”
丐帮弟子们看着修流,都不愿离去。修流大声喊道:“弟兄们,归帮主已然去世,我暂代帮主之位。众弟兄听令了,今日但凡不愿离开法场者,不是我丐帮弟子!”于是丐帮弟子们纷纷走了。修流看到那吴大口跟断桥还站在人群中,心下发急,朝他们瞪了一眼。吴大口洒泪走了。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法场上只剩下了断桥跟黑旋风。断桥朝修流笑了一笑,骑着黑旋风走了过来。修流见了,咽下了一口泪水。这时,那上千的汉军铁骑,全都朝他们包拢了过来,将场上围得水泄不通。
九十七
洪承畴笑道:“周公子,此时你还有什么话说?”修流跟断桥道:“桥儿,你快带上黑旋风离开这里!这里的事,由我一人来承担。”断桥道:“修流哥,我也懒得走了。横竖不就是一死吗?!”修流急道:“不行,你一定要离开!”
洪承畴朝骑兵队的首领使了个眼色,那首领忽啦啦地便拍马向断桥冲了过来。原来,他想要一把擒住断桥,然后以她作为人质,要挟修流。修流见了,突然夺身而起,于半空中拔剑,待得那头领接近时,他一剑便朝那头领的脑门扎了下去,只听噗嗤一声,剑没至柄。随之他拔剑而起,身子又轻轻落到洪承畴的背后。
这几下兔起鹘落,如闪电划过,洪承畴只看得目瞪口呆。这时,那些汉军骑兵都挽弓搭箭,瞄准了修流跟断桥。只是他们忌惮洪承畴在修流的掌控之下,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修流叹了口气,跟断桥道:“桥儿,你要不走,咱们今日都要葬身这里了。”断桥道:“修流哥,只要你不离开,我也不离开。”
修流摘下斗笠,扔到地上,道:“既是如此,桥儿,你就守在这,看我杀敌!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说着,就要挺剑杀入那汉军铁骑阵中。 洪承畴断然喝道:“且慢!周公子,想做英雄,你还不够格!”修流听了,愣了一下。洪承畴道:“想死谁不会?当初我被俘虏的时候,一日之间,数次想死。但现在还是活下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活来吗?那是因为我自觉牺牲一己之脸面,却可以救助无数的苍生!况且你年纪轻轻,以为一死便可以逞英雄,这岂是君子所为?!所谓忧国忧民,你只知忧国,却没有想到如何去忧民!”
修流冷笑道:“你想要苟且偷生,自然可以找到一百个理由。”洪承畴道:“随你怎么说我都行。天下骂洪某者,欲生啖洪某之肉者,又岂止你一人?!我现在便下令放你们走。我没有别的用意,只是希望你们年纪轻轻,凡事都须好自为之!”
修流道:“我为何要你放我走?你本来就在我的剑刃之下,目下我取你性命,如探囊取物!”洪承畴冷笑道:“洪某早已年过半百,经历之事多矣,死而无憾。你们年纪轻轻,如陪我而死,洪某幸何如哉!”
洪承畴看修流还在犹豫,便大声对那些护卫的清兵道:“鸣炮,撤军回营!”那些清兵还在犹豫着。洪承畴又大喊了一声,于是清兵们鸣炮数声。那些汉军骑兵,方才开始后撤。洪承畴朝修流拱拱手道:“周公子,本官告辞了!你好好做你的丐帮帮主吧!再过几年,你再来回味洪某今日的话,或许会有些领悟了。”
修流一下愣在了那里。直到这时,他才喘了口气。他倒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自始至终,都在替断桥捏了一把汗。
断桥道:“修流哥,现在我们该上哪里去?”她心里记挂着父母的墓冢,希望修流在处理完丐帮的事后,能陪她一起上八里冈去,好好跟她父母的亡灵呆上一些日子。修流道:“桥儿,归帮主既然已经将帮中大事托付给我,我只好先替他安排好了遗命。另外,我也想去看望一下雪江大师。”
断桥心下明白,修流他想去看望雪江大师,其实主要目的还是去探望周修涵的。修流对周修涵的感情,定然是既恨又爱的。于是她说道:“修流哥,咱们还是先去看望雪江大师吧。我们跟他有些日子没见面了,我心里挺想他的。”
两人于是便赶去了镇江府。这时江面上已经有摆渡的了。修流又见到了上次在江边遇到的那个老渔夫,老渔夫一下便认出他来,道:“周小将军是不是要摆渡上金山寺去?老朽这就送你过去。”修流两人带黑旋风上了船,不一刻便到了瓜州。修流要给老渔夫一锭银子,被他谢绝了。老渔夫笑道:“老朽一大把年纪了,平日里只爱打鱼晒网,要这闲钱做什么?!”
修流两人进了寺,寂永见到他们,吃了一惊。他忙带着他们俩去见雪江,道:“两位还记得去年在这里下棋的那位高丽人洪铁荆老前辈吗?他昨天刚来,如今正跟大师在后禅房摆局呢!”断桥笑道:“原来洪老前辈又来了。记得他去年便跟雪江大师有约。今晚看来又要热闹一番了。”寂永笑道:“那可不是?有叶姑娘在,他们的这棋局定然又要生色不少。”
他们路过大雄宝殿后堂时,修流见到有个中年和尚正在扫地。修流觉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忍不住仔细看了一下,认得出来了,那人便是周修涵!他心里一震,没想到,周修涵已经在这里出家了。他一下子百感交集。
寂永先自到后禅房去了。
修流本想绕身而过,但到了周修涵身前时,他禁不住还是停了下来。他细细看着周修涵,只见他的头发已经全都剃光了,一个脑袋泛着青光,他比修流印象中的那个大哥,明显的要苍老了许多。那周修涵发现有人在盯着他,便抬起头来,他看了眼修流,突然间愣怔一下,手中的扫把,落在了地上。
这时,修流不知道该称呼他什么为好。断桥看到修流的样子,知道眼前这和尚便是周修涵了。于是她忙笑着跟周修涵道:“大舅舅,你怎么出家做和尚了?”周修涵打量了一下断桥,忙拣起扫把,笑道:“贫僧不明白女施主的话意。都怪贫僧失态,两位施主请自便。”他匆匆忙忙地正要走开,修流却冷笑道:“大哥,你好潇洒!如今倒真的落了个六根清静了。”
周修涵笑道:“施主,出家人何来潇洒?!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贫僧如今正在清修,偿还宿孽。”
修流忽然大声道:“周修涵,你别跟我装模作样,打什么禅语了!你扪心问一问你自己,你这辈子对得起谁了?!你不忠不孝,上对不起君王,下对不起父母,到头来又把自己的家给出卖了。我们的家已经被满洲人烧成了灰烬,你知不知道?!这都是你引狼入室。你不想让天下再动干戈,可是满洲人他们愿意吗?!如今你倒是潇洒了,遁入这清静的寺院中,陶冶性情,逃避世俗。想用一把不轻不重的竹扫帚,洗去冤孽。周修涵,你不觉得脸红吗?!我都替于松岩跟王绘筠感到脸红!”
周修涵的手一抖,道:“施主说的这话是何意思,贫僧委实不懂。”修流道:“你的心里其实比谁都要清楚,何必明知故问?!”周修涵道:“施主,随你怎么说都可以。贫僧如今的确是心如止水了!”
断桥跟修流道:“修流哥,算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大舅舅也走到这一步了,你还能要他怎么样?”她跟周修涵道:“大舅舅,我爹跟我娘都已去世了,是死在投了满洲人的李成栋手里的。”周修涵听了,脸色一变,随即又归于平静了。他喃喃自语道:“五月初五,端午节。” 断桥听了,鼻子一酸。五月初五端午节,正是她娘周莘的生日。周修涵说完那句话后,他的眼中终于渗出了泪水。他轻声问修流道:“三弟,你二哥可好?”
修流冷冷道:“他很好,他眼下正跟爹爹在一起。你要知道,周修涵,现在谁都可以过得比你好!我们周家,就出了你这个逆子!你想忏悔,但是忏悔又有什么真实的意义呢?!”
这时,寂永出来请修流跟断桥到他的禅房去,周修涵继续埋头扫着地。修流又看了他一眼,想起父亲,便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忽然,他又收住脚步,跟周修涵道:“你其实不是我爹的儿子,你是于松岩的儿子!”周修涵一下呆住了。
修流跟断桥进了后禅房,见过了雪江跟洪铁荆,那洪铁荆正在琢磨着棋局。雪江跟修流道:“周施主,上次你在江对面射送过来的那封书信,老衲早已收到了。只是那时清兵封江了,找不到船,因此过不去,也错过了与于兄见面的机会。不知叶姑娘是否安然无恙?”
断桥便把手伸给他。他拿捏了一下断桥的脉搏,道:“叶姑娘脉象均匀,已然是无恙了,只是你的内力已经全失了。”断桥笑道:“我本来就不想习武的。我的内力都移到了修流哥身上,有他在我身边,我还怕什么?!”
雪江道:“没想到于兄这些年功力又长进了不少!他居然独自一人能将叶姑娘的内力,转移到周施主的身上。周施主现下定然是功力大增了。”修流跟他说了勾壶的事。
雪江道:“原来如今江湖上还有这般高手,而且又是一个情种。情到痴处便忘我。这勾壶也算是不简单的了!”他又问修流道:“方才见过你大哥修涵了吗?他已经落发为僧了,法号寂然。人孰无过?我们佛家讲忏悔,讲慈悲为怀,你也不必再去难为他了。”
修流道:“见与不见,其实一样。他出他的家去,反正他如今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雪江道:“但愿如此!周施主,你跟叶姑娘两人今后有什么打算?”断桥在一边道:“大师不知,修流哥如今已是丐帮帮主了。今后有他折腾的了!哪还有空闲跟我在一起?!”雪江讶然道:“果真有这事?”修流点了点头。
雪江道:“这是好事,也是缘分。倘若周施主能将江湖上最多的一干乌合之众聚集起来,多行善事,替天行道,那也算是造化了!”他又嘱咐修流道:“今天晚上,你最好跟你大哥好好聊聊。他原本不想再见任何人了!但亲情毕竟还在的。”修流道:“该见的都见了,该说的都说了。我跟周修涵的关系,大师也早已了然于心。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这里,与桥儿同上嘉定去。我现在最想念的人便是我爹爹,我娘,还有我的两个姐姐。而桥儿最想念的人,则是我大姐跟我姐夫。生逢乱世,不能尽孝,我始终耿耿于怀!”
断桥听了这话,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那洪铁荆笑对断桥道:“叶姑娘,今晚想不想跟老夫摆上一局?”断桥笑道:“洪老爷子,小女子眼下已经没有这份兴致了。”洪铁荆道:“却是为何?”雪江说了叶思任夫妇殉难的事。洪铁荆听了,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那天晚上,众人正在雪江的禅房里闲聊着,突然寂永进来跟雪江道:“大师,那寂然不见了!我找遍了寺中,都不见他的身影。”雪江心下一惊道:“寺里有人见过他了吗?”寂永道:“小僧问过门房,说他出寺去了。”雪江道:“寂永,你快叫上一些人,赶紧到山上跟渡口去查看一下。千万别出乱子。”寂永去了。雪江叹道:“该清静时不清静,看来活着毕竟还是烦恼处多些。”
修流跟断桥和雪江道:“大师,桥儿,我出去找周修涵去。此时他不大可能会在山上,只会在江边。他是个懦弱的人,闹不好,说不定要自我了断的!”断桥道:“修流哥,我跟你一起去吧。”雪江道:“叶姑娘,你还是让修流一人去吧。现在只有修流才能说得动他。”
修流出了金山寺,来到江边。只见周修涵果然正坐在水边的一块黑石上。周修涵望着茫茫江水道:“流儿,这几年来,我见过的干戈多了,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下大乱,苦的都是百姓,这局势该清静下来了。所以我便决定将咱们家的地宫炸掉,免得再惹是非。但是我没有想到爹爹的棺榇也在地宫中,我这是大逆不道了。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本来上次我是想跟刘不取一起回闽中去见爹爹的,但是我觉得自己有愧于心,因此便到了金山寺来。”
修流道:“你想见的是哪个爹爹?”周修涵奇道:“流儿,你为何如此说话?我还能有几个爹爹?我知道当年我因一时冲动,与你娘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你叫我大哥也好,叫我爹也好,我都不在意。但是我对爹爹始终是有愧于心。因此去年京城危急时,我便修书一封,让刘不取带给爹爹。书信中我已将旧事全都告知爹爹了。你须知道,我归顺满洲人,绝不是认贼做父!” 修流听了他的话,明白他对他是于松岩的儿子的事,还是一无所知。他记起悬念道长说过的话,也不想去点破这个事实了。于是他便要离开。周修涵突然道:“流儿,你能叫我一声父亲吗?!”修流看了他一眼,突然间只觉得身上热血沸腾起来。他嘴唇动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他含泪转身默默地离去了。他觉得,他跟周修涵之间,已经无话可说,而且也没有任何必要的契合关系。
他走出十几步之后,突然间只听得江面上噗通一声响,那周修涵已不见了身影。江面上荡起了一道涟漪。修流望着水面,呆了一会,脸上挂下两道泪水来。他心想,在他心目中,周修涵早就去世了!但他望着江面,最后忍不住高喊了一声:“爹!”
他望着茫茫江水,低头饮泣。他想,人活着,难道便是为了纠缠于这些料理不清的事情吗?到底是血缘亲情重要,还是围绕着它的那些纲常名声重要?还有那家国之痛,到底真是痛在心上呢,还是只痛在脸皮上? 他坐在江边,看那江水东去,神情一片恍惚。
一个多时辰后,他回到寺中,断桥问他找到周修涵没有?修流说他投水自杀了。雪江慌忙念起了佛。断桥道:“修流哥,大舅舅他真是投水自杀了?”修流道:“我觉得,这该是他最好的结局了!他终于明白了他应该是谁。”说着,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九十八 两天后,修流跟断桥回到了八里冈。两人买了香烛等来到叶家坟陵前。断桥突然看到叶思任,周莘,叶中和的坟前摆满了祭品。两人想,这些祭品定然是叶家故交送的。断桥将香烛点着了,两人在坟前守着,断桥情不自禁地又掉下了眼泪。
这时,只见一人来到叶思任坟前,长长地做作了个揖,随后将一颗人头摆在了叶思任坟前。修流一下便认得出来,那人正是“松江帮”帮主汤六。修流叫了一声“汤大哥”,那汤六转过身来,道:“修流兄弟,叶姑娘,我将嘉定城知县的脑袋给割了,来此祭奠叶先生。”修流道:“汤大哥,这么说,这些祭品全都是你跟你的兄弟献的?”汤六点了点头,道:“我们‘松江帮’上下,都敬佩叶先生为人。”
断桥朝汤六跪下道:“多谢汤大哥与众兄弟。”汤六忙扶起她道:“叶姑娘,你谢我做甚么?我们只是敬重叶先生的为人而已。他不愧是咱们江南第一条汉子!”断桥听了,便哭了起来。
汤六跟修流道:“修流兄弟,听说你已做了丐帮帮主?”修流道:“我是临危受命,忝居其位。待得丐帮中有能担当此任者出来时,我自当相让。”
忽然间,那八里冈下,哀乐并起,三人回首山下,只见正有上千的丐帮弟子吹吹打打着,上得山来。那吴大口走在最前面,吹着一管洞箫,呜呜咽咽的,如泣如诉。修流见了,问那吴大口道:“吴兄弟,为何如此排场?”吴大口道:“今后帮主的事,便是我们弟兄们的事!今日我们是祭奠叶先生跟叶夫人来了。”
修流问吴大口道:“吴兄弟,今日各府的主管来了多少人?”吴大口道:“江南二十五府,共来了十六府的主管。”修流道:“你让他们都来见我。”吴大口去通过话了,只见十几个丐帮人物走了上来。修流与他们一一见过了,道:“诸位,归帮主既然已经将重任托付与我,我便须先尽力尽责了。待得帮中另有高人出来时,我自当让贤。我现下先宣布两件事。第一件事,这松江府与苏州府的主管,从今往后,便由吴大口来担任。”
那些主管们听了,都张口结舌的。那吴大口之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头目,这一来,他等于是一连升了三级了。修流道:“今后咱们帮中,就是要任人唯贤。只有这样,才能重振丐帮雄风。这次吴大口在救归帮主时,舍生忘死,因此值得当此重任。”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老头,他向修流行了个礼,道:“周帮主,象老朽余八两在帮中都混到一大把年纪了,才做上了镇江府的主管,他吴大口未免上升得太快了吧?这如何服众?!”
修流道:“做为一方的主管,最主要的便是对本帮的忠诚,值此风波诡谲之际,尤其如此。象曾半碗与江三勺这等卖主求荣的鸟人,要他们何用?!这事就这么定了。第二件事是,江南各府的丐帮弟子,即日起由各府的主管带领,往浙南方向撤退。”
那余八两道:“周帮主,难道咱们从此不要饭了,要上浙南去做甚?”修流大声道:“大家还记得归帮主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难道大家真想呆在江南一代,等着被满洲人割头吗?!我的意思是,大家先退到浙南闽北一带,好好休整一些日子,然后再徐图北上,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我们虽然都是要饭的,但倘若能结成一团,真要干起大事,也不会比别人差。大家难道想向满洲人去要饭吗?”
那余八两道:“周帮主,有你这句话,我愿跟你走!”那些主管们异口同声地都说要跟着修流走。
修流来到汤六身边,执起他的手道:“汤大哥,小弟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汤六笑道:“兄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修流道:“目下郑家父子与黄道周先生正在闽中拥立唐王举事,唐王已经登基,改元隆武。那郑成功是个英才,象是做大事业的人,汤大哥何不带上你的弟兄们,从水路南下,与郑家屏弃旧怨,共扶明室?!我们丐帮撤到浙南后,在陆路上与你们水路相呼应,到时水陆并进北上,或可中兴。”
汤六道:“兄弟也有这个想法,只怕郑家父子因与‘松江帮’以前的旧怨,容不下我。”修流道:“现在正是国难当头,大家当屏弃前嫌。有那郑成功在,你只要报上小弟的薄名,他定然会接纳的。汤兄但去无妨!”汤六告别下山去了。
修流跟那十几个主管道:“众位兄弟,半个月后,我与大家在浙南会合。大家南下时,务须小心。彼此之间,要保持联络,做到形散神不散。”那些主管都带上手下走了。
修流与断桥在叶思任跟周莘墓前守了三天。那天晚上,断桥靠在修流怀里道:“修流哥,如今我已是无依无靠的了。从此之后,你上哪儿去,我也上哪儿去!”修流道:“桥儿,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们现在上了浙南后,先在那里呆上一些时日。那一带进可攻,退可守,然后再等着闽中明军北上。”
两人正要离开陵墓下冈去,突然听得叶思任的坟后,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断桥吃了一惊,忙贴在修流身边。只见淡淡的月光下,一个全身缟素的女人,慢慢从墓地后走了出来。修流跟断桥见了,那女人便是白日歌。
断桥见了白日歌,一下子又想起父亲,便扑上去抱住她痛哭起来。上次白日歌以身护着叶思任,受了重伤,断桥对她十分的敬重。此时见了她,就象是又看到了父亲一般。
白日歌噙泪安慰她道:“桥儿,你爹爹跟你娘能安眠在一起,也算是福份了!” 修流问白日歌道:“白大姐,那勾壶道长呢?”白日歌叹了一声,道:“你别提他了。他还真是个情痴,到头来还执迷不误,整日介疯疯癫癫的。我于半个月前便已离开他了。如今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断桥道:“白姑姑,我们想去浙南一些日子,你跟我们一起去吧?”白日歌笑道:“如今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我想坐上我的画舫,飘泊出海,只今而后,飘到哪里算哪里。”
断桥道:“白姑姑,你这是何苦呢!”白日歌苦笑道:“在陆上无非也是在飘泊。象我这样的人,本来就命中注定要飘泊一辈子的!人命薄如纸,一生过去,不过就是在上面画上几笔而已。”修流听了,若有所悟,笑道:“白大姐,我们倒是想静下心来,可这人在江湖,又身不由己。” 修流和断桥跟白日歌别过了。两人一路南下。修流道:“桥儿,你说白日歌她会去哪儿呢?”断桥道:“她会去哪儿我不知道,但她肯定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修流道:“只是因为你爹爹吗?”断桥道:“不是的。女人并非天生要寄生于一个男人之下的。只是女人似乎天生就是愚蠢的,她们都摆脱不了自己!其实我是根本就不信命的,但你真正的把自己跟一个男人搭挂上的时候,你即便不信命,你也得装做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命运给你带来的样子。”
修流听了,愣神了半天。
一路上,两人看到有三三两两的丐帮弟子往南而去。他们见到修流时,都用手中的打狗棍在地上敲击了三下,嘴里喃喃道:“踏踏踏。”修流知道这是丐帮的暗号,便点点头,不以为意。
到了杭州时,两人又去看了一下“水月居”,只见那里已经被烧成平地了。断桥道:“这楼一定是白姑姑烧的。她喜欢我爹爹,所以在她走后,便不想将它留下来了。这叫干净!”修流道:“没想到白夫人竟会是个如此痴情的人!”
两人沿着湖边走着,忽然看到前面走来一对年轻男女。断桥见了笑道:“修流哥,你看是谁来了?”修流一看,却正是那望湖跟马元殷。断桥笑道:“真没想到,他们俩倒真成了一对了。修流哥,你不想见他们吗?”修流笑道:“算了,咱们还是快快离开这里吧。”
没想到那望湖眼尖,一下子便认出了他们。她跟马元殷两人走了过来。望湖道:“臭要饭的,上次因为那把剑,李班主差点将我们赶出来了。这次你得好好谢谢我。”修流笑道:“你要我怎么谢你?我如今真的成的要饭的了,而且还是个头。不过,到时你们成亲的时候,我一定会来的。”望湖红了脸道:“谁说我们要成亲了?”
那马元殷不好意思地跟断桥笑道:“叶姑娘,以前多有冒犯,请多多包涵了。”
断桥见了他的样子,想起从前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这一笑,那马元殷的眼睛不禁又发直了。望湖见了,扭着他的耳朵道:“王八蛋,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修流与断桥笑着走了。两人到得钱塘江畔时,那里早有丐帮弟子安排了一艘船在那里候着,船头上坐着的,便是吴大口。吴大口看见他两人来到江边,忙下船来做了个揖。修流问他道:“吴主管,弟兄们都没事吧?”吴大口道:“大家都没事的。目下已经有五千多弟兄过江去了。”修流道:“江北还有多少弟兄?”吴大口道:“还有两万多。”修流道:“如此,我须得呆在江北,等弟兄们都过江了,我再过去。”
吴大口还要说话,断桥叹口气道:“吴主管,你们帮主就这个脾气。你就先过江去,到浙南安排一下弟兄们吧。”吴大口去了。
修流跟断桥在江边呆了十来天,看看已入秋了。修流抚着断桥清瘦的肩膀,叹道:“可怜九月初三日,露似珍珠月似弓。桥儿,明天我便陪你去添置两件冬衣,秋寒最伤身体,别把你给冻坏了。”断桥笑道:“修流哥,有你这句话,我再冷,心里也暖和着!”
那天晚上,钱塘潮信突然汹涌澎湃而来,如金戈铁马一般。修流道:“钱塘江潮本来都是在八月十七那天到来时,最为壮观,不知今夜为何突来潮信?!”断桥道:“莫非上苍有意,不让我们过江去吗?”
突然江边上有一个道士,嘴里念念有词,朝他们这边走来。那道士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却挂着微笑。修流见了,跟断桥道:“桥儿,这人是勾壶道长,不知他如何成了这般模样。”他来到勾壶身前,正要行礼,那勾壶却当眼前没人似的,继续往前走着。断桥将修流拉到一边,道:“修流哥,你没看出来吗?这勾壶道长已经精神失常了。”
修流纳闷了一会,道:“上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只是体内真气有些错乱。”断桥道:“这心病是说来就来,谁都不能预料的。”修流道:“桥儿,那么依你看来,他这病是因为梅云而起,还是因为白夫人的离去?”断桥道:“我也说不清楚。”修流想起素真,心下一阵惘然。 那勾壶无动于衷地从两人身边走过了,就象是浑不认识两人一般。他的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修流与断桥见了,只觉得异常的凄凉。两人紧紧地将手攥在一起。
九十九
江边上终于来了一条船,在那汹涌的浪潮中起伏着前进。船头上一条精壮的汉子,就象个弄潮儿似的,高挽着裤腿,挥舞着一根长长的竹篙,在浪尖上拨弄着。断桥在月下看了,喜道:“修流哥,来的不正是那没大哥跟烂大姐他们俩吗?!”修流也认出来了,便冲着他们俩大声喊着。因为涛声大,“夫妻肺片”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喊声。
这时,黑旋风突然对着浪涛猛吼了一声,那吼声激荡出去,将涛声都给遮盖了下去。“夫妻肺片”听到吼声,忙将船往这边荡了过来。
烂肺泡还没等船停住,便跃上岸来,她先拉着断桥的手看了一下,又看了看修流,道:“还好,没瘦下去。我们听汤六哥说,修流兄弟做了丐帮帮主,如今要上浙南去,便一路找了下来。总算给找到了!兄弟,你如今结结实实地成了江湖上人了!”
没心肝上得岸来,道:“修流兄弟,断桥姑娘,你们果然在这。你们是等船过江吗?”修流道:“原来是想找船过江的,但今夜潮信太大,我们还是明天再过去吧。”没心肝道:“兄弟,你这就信不过你大哥跟大嫂了。我们俩在这水上讨了这么多年的生活,还怕这么点风浪?!大哥这就摆渡你们过去!”
断桥笑道:“没大哥,咱们还是等明天再过江吧。”烂肺泡道:“你们大哥就这脾气,他想做的事,谁也挡不住他!”修流与断桥对看了一眼,两人只好上了船。
那船在浪尖上翻腾着,断桥给颠簸得有点头晕。没心肝迎着浪花,哈哈大笑着。烂肺泡跟断桥道:“断桥姑娘,听说你全家都殉难了?”断桥听了,忍不住又垂下泪来。没心肝道:“臭婆娘,就你话多。哪壶不开提哪壶。”断桥抹着眼笑道:“没大哥,没事的。烂大嫂是关心我呢。” 船到了江中心,突然一个巨浪拍打过来,船只漾起了一丈多高,众人身上都被打湿了。没心肝道:“你们坐稳了,看我击浪!”他驾着船,挥舞着长长的竹篙,绕着浪涛,向前划着。在离对岸只有十几丈的时候,猛然又一道数丈高的巨浪,直向小船压了过来,声如雷鸣。
没心肝马上跃下船去,在江面上紧紧托住了船只。烂肺泡急道:“没心肝,你没事吧?”没心肝笑道:“这点风浪,算得了什么?”
此时,又一道巨大的浪潮翻卷了过来。那浪涛高达十丈多,涛声便如惊雷一般。没心肝使劲托住船只,但是潮头过后,他人却被巨浪卷走了,一下子在江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船只向前滑出了十几丈,避过了浪峰。那水面一下子又平静了,烂肺泡痛叫了一声,二话没说,便向江里跳了下去。修流拉着断桥的手,两人一起在船头上跪了下来,看那江水漾着错乱的月色,都痛哭失声了。
两人上了岸后,一直在江边呆坐到第二天中午。断桥哭道:“修流哥,没大哥他们是为了我们俩才葬身江潮中的。他们死得太惨了。昨晚我们本就不该过江的。”修流道:“这我知道。苍天无眼,不该死的人都死了!也许我们命中注定,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
几天后,两人到了台州。他们一进了台州城,便见四处都是拿着打狗棍的丐帮弟子。修流两人找了一家僻静的酒楼,刚坐下不久,那各府的丐帮主管便陆续地来了。
修流问吴大口跟余八两道:“两位主管,各府的弟兄们都来齐了吗?”余八两道:“一共来了一万七千多人。另外,属下在镇江府那边留了两千多人,以防不测。”修流笑道:“很好。狡兔三窟,余主管颇有先见之明。”
余八两听了,先是高兴了一下,随之又觉得修流这话说得带刺,似乎是暗责他留了一手,脸色便有些不豫了。
吴大口道:“周帮主,我们已经在浙南各处布下了耳目,专事刺探消息。今天福州那边已有人过来了。是黄道周先生派来的。”修流道:“有什么事,你快说。”吴大口道:“那人说,黄先生就要奉旨北伐了,两天后他将出仙霞关来,然后与各路义军会合,经过江西,上取江南。” 修流听了精神一振,笑道:“闽中眼下共有数十万兵马,黄先生他这次带了多少的人马出来?”吴大口道:“大约有一千多吧。” 修流一听之下,叹了口气,心想:“黄先生这不象是北伐,倒象是在演一场闹剧了!”他知道,黄道周跟郑家父子定然是不和的。福州如今至少有十万多兵马,黄道周既然要出师北伐,如何只带上一千多的人马?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但是他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这时他知道,一干丐帮人众,都在看着他如何将他们带出难关。他跟那些丐帮主管道:“弟兄们,这一阵子,咱们先在浙南休养一些日子。大家先得学会行军布阵,我最近研讨出来的一套阵法,叫做‘打狗阵法’,大家一起跟我来研习。到时遇到强敌时,好互相有个照应。”
那些丐帮弟子听了,都群情耸动,兴奋起来。那几天,修流带着丐帮弟子一起操演那“打狗阵法”,那阵势看起来,有模有样的。上千人可以同时操演,而几个人同样也可以操演,一操动起来,真是以一当十。
修流与断桥两人在一处小村落住了下来。趁着这些日子,他又研习了一番内力和剑法。断桥将《稚川道法》一一背出来给他,他精思揣摩后,武功不觉大进。
一天黄昏时,修流与断桥正在村外漫步,突然看到两个丐帮弟子抬了一个衣裳褴褛,披头散发,浑身都是烂疮的老头过来。断桥见了那老头的模样,赶紧掩住了鼻子。那老头看上去已经是气落游丝了。那两个丐帮弟子将那老头放在地上,一人过来跟修流道:“周帮主,这人行迹古怪,倒在路旁,又不象是咱们丐帮的,因此属下们将他抬来,请帮主发落。”
修流仔细看了下那老头,见他已瘦得皮包骨头了,但眉目间却认得,依稀便是那“满堂红”熊火。那熊火呻吟道:“酒,酒,我想喝我的药酒。”修流对他道:“满堂红”,你还认得我吗?”熊火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修流,他的眼睛突然冒出光来,道:“周公子,快赏口酒给我喝,熊某这里给你磕头了。”说着,挣扎着便要起来给修流下跪,却连身子都翻转不过来。
修流叹道:“真是做孽。所谓恶有恶报。”他吩咐那两个弟子将熊火抬走,道:“你们不必管他了,胡乱弄一坛酒给他喝。不要将他放在就近,随他去好了。”两人抬着熊火走了。
断桥跟修流道:“这老头已经毁了。如今他是生不如死。”修流道:“象这种人,还不如让他活着!”
十几天后,黄道周出了仙霞关,来到台州。修流看了他带来的那些疲沓的兵卒,大都是一些村野草民,就连象样些的兵器都没有几件,很多人扛的还是锄头跟扁担,这哪儿象是去打仗的?但他们那样子看上去,便显得更加悲壮了。修流暗地里叹息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黄道周笑道:“周公子,你别笑话我。我也是事出无奈,我是想一边率军北上,一边打着我大明的旗号,四处招兵买马的。皇上把玉玺也给我了,要我随机应变。”
修流苦笑道:“黄先生,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吗?我跟清兵打过仗,知道他们的实力。你带着这些人北上,不是去送死吗?!”黄道周道:“是送死又怎样了?如今我们缺的不是精兵猛将,而是想去送死的义士!当初江北的数十万大军,不是一触即溃了吗?如今仙霞关以南,不是也有数十万大军在观望着吗?倘以黄某的脑袋,能激励一些壮士出来,死又何足惜?”
修流听了这些话,一时语塞。 于是丐帮与黄道周的部众汇合成一路,取道江西北上,一个多月间,便夺得了十几个州县,队伍也不断壮大起来。但是满清军队很快就开始反扑了。其时在江西的清兵,多是洪承畴手下的精锐部队。几场仗打下来,丐帮跟黄道周带来的几万人众,顿时作鸟兽散。又一个多月后,黄道周也被清兵逮住了,送去南京。
修流见大势不好,便将丐帮暂时解散了,让大家各自回到原先的府属之地去,以图再举。但是他心里也明白,经过这一仗,丐帮弟子的雄心,定是又冷了几分了。
断桥道:“修流哥,我们还是回家去吧。”修流叹道:“桥儿,回哪个家去?我们现在还有家吗?”断桥道:“要不我们就回闽中去。眼下也只有那里是清静之地了。修流哥,难道你还没看得出来,咱们大明的大势已经去了?!”
修流道:“我也知道这点,但是谁让咱们生来便是大明的臣民呢!桥儿,我现在还有一事未了。”断桥道:“什么事?”修流道:“说出来只怕你不高兴。我想再到南京史家去一趟,把我们俩的事,跟式微和素真他们说清楚了。然后我们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断桥笑道:“你是不是想那位小女道姑了?”修流笑道:“这事随你怎么说都行。但我只是喜欢你的。”断桥道:“你爱上哪儿去便上哪儿!我只怕你到时候又顾不上自己了。” 两人于是又回到了钱塘江畔,想从水路北上。他们对着茫茫江水,想起被钱塘江潮掩没的“夫妻肺片”夫妻俩,两人禁不住又泪流满面了。他们买了香烛,对着大潮,跪拜过了。
两人正要找船过江,忽然见到一艘船从远处驶了过来。只见那船头上站着两人,修流跟断桥仔细看了,便是铁岩跟大麻。
铁岩大老远便朝他们俩喊了起来。断桥道:“他们不是在闽中吗?怎地又上这里来了?”修流笑道:“许是铁岩找你来了。”断桥道:“他真是要找我来,我干脆就输他两子,跟他去算了!”修流气鼓鼓地道:“原来你一直没忘了他!还有那个棋约!”断桥笑道:“跟你开个玩笑呢。没想到你也喜欢吃醋。”修流道:“在这种事上,谁不吃醋?你不是也吃过我的醋吗?”断桥想起素真,脸色红了。
正说着,那船已经靠近岸边。铁岩道:“断桥姑娘,修流兄,两位要过江去吗?”断桥道:“你们要上哪儿去?”铁岩道:“我们要回九州岛去。”断桥道:“如此,我们正好可以搭一程你们的船。我们要去南京。”修流与断桥便上船去了。
大麻跟修流见过了。大麻笑道:“修流君,这次我在闽中山上呆了近月,收益匪浅。我将我新悟出的一套武功,讨教于悬念道长,道长手把手指导了我一个月,使我的武功,大有长进。”修流笑道:“却不知是何武功?是一套新剑法吗?”大麻道:“悬念道长将它取名叫做‘柔术’。它不单只是剑法,还有其它的招式,例如空手相搏等。它讲究的是在近战搏击时,使用自身的力道,去化解敌方力道的一种武功。”
修流道:“这颇有些象中国的内家拳。大麻君可否露上一手?也好让我开开眼界。”大麻站了起来,笑道:“修流君请出手吧!”修流道:“为何要我先出手?”大麻道:“你不出手,我如何出手?这套武术的确是渊源于中国的内家武功,讲究后发制人。”
修流听了,猛然拔剑而起,一剑便向大麻刺击过去。大麻拔出剑来,顺着修流的招数,还了一招。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剑招受到了重击,几欲脱手,他一惊之下,忙后纵丈余。
大麻说道:“修流君,你的剑法已到了炉火纯青,匪夷所思的地步。仅凭我如今的功力,我已经不能取胜于你了。但是我对‘柔术’一技,还是会精研下去的。你的所长,在于精湛的内力。而我之所长,却在于招势的变化。”
修流笑道:“大麻君,你这话说的是。但是我离武功的最高境界,还有很大的距离。武功的最高境界,应该是随心所欲,无招无式。愿你的‘柔术’,早日获得成功。几年之后,咱们再来比过。”
一边的铁岩跟断桥道:“断桥姑娘,我这次跟那位小道士下了一个多月的棋,他的棋技在你我之上。真是个高手,不过,我的棋技也精进了不少,估计可以让你一子了。咱们要不要摆上一局?”断桥笑道:“可是,如今我对棋艺已经没有多大的兴趣了。”铁岩摇头道:“对棋没有兴趣,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投入的?!想来断桥姑娘是对修流君有兴趣了。”断桥红了脸道:“瞎说,谁对他有兴趣了!”铁岩笑道:“真要到我能让你两子的时候,只怕你早已出嫁了!真是遗憾啊!半月禅师说过:投入和淡泊,都是至善心志。现在我有些明白了。”断桥轻轻叹了口气。 修流跟大麻道:“方才我看大麻君出手时,有些心虚气浮,却不知是何原故?技击家最讲究气定神闲,你出手前,即有败象了!”大麻道:“不瞒修流君,你还记得上次我师傅鼎木丘先生,带着那把古剑回日本的事吗?”修流道:“自然记得。”大麻长叹道:“前几天师傅托人传话过来说,德川家的已经把他囚禁起来了。他要我们留在大陆,徐图良策。但是我们拼死还是想回去,救出他来。用你们汉人的一句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修流呆了半天,他想起了刘不取,还有为了鼎家那把剑而死去的那些人,心下不免倍加伤感。
船只在海上走了几天,来到了长江口。修流跟断桥要上岸去了。铁岩跟断桥道:“断桥姑娘,我们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修流笑道:“见面倘若只是多些伤感,那么还是不见面算了。”断桥看了他一眼。修流知道她想到了自己跟素真的事,便又笑了一笑。
大麻笑对修流道:“修流君,待得有空时,咱们再好好切磋武功。你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最优秀的武术家之一。”修流笑道:“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武术家之一。我们汉人最重人品,其次才是武功。武功易成,做人却难。古人云,不以成败论英雄,大麻君,你好自为之!但愿能早日拜读到你的《名剑传略》。”
大麻笑道:“这次我回九州后,看来得把修流君的‘竹’剑也列入《名剑传略》中了。剑以人名,古来如此。我想,这把‘竹’剑,将因修流君的故事而成为名剑!”
众人依依别过了。修流跟断桥两人不日到了南京,到得那史家时,那里已是人去院空。修流去问了一下邻居,都说史家人都已经回老家去了。断桥笑对修流道:“周公子,这下你该死心了吧?!”修流道:“桥儿,也许你说的对,咱们早该回闽中去了!”
两人正要离开南京,忽然看到大街上张贴起布告,说是逆贼黄道周要在明日午时斩首。修流吓了一跳。断桥道:“修流哥,你这次是不是还要去劫法场?”修流道:“这次不想劫了。我想劫他,可凭黄先生的脾气,他未必想走!我只想向黄先生求几个字。”断桥叹道:“但愿如此。” 那黄道周是被押送到东郊去处决的。
这次监斩的清朝官员,还是那洪承畴。修流跟断桥挤在人群中。黄道周来到明孝陵前,大声笑道:“黄某能长眠于太祖坟前,死得其所。”但是那些清兵,接着又押着黄道周到了“福建门”。黄道周又大笑道:“我生于福建,死于福建门,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于是便站住了,然后朝南跪了下来,拜了三拜,泪落如豆,却再也不想往前走了。
洪承畴下得座来,笑道:“黄兄何必如此固执?!你我有同乡之谊,只要你一句话,洪某便放你一条生路。黄兄须知,洪某早已在多尔兖亲王前,替你担保过几次了。”
黄道周拖着铁链,捻须笑道:“大人,你却是谁,我须认不得你。”洪承畴笑道:“先生不致于真忘了罢?我是洪承畴。”黄道周笑道:“你是洪承畴?把我笑死了。洪大人两年前,早就在辽东松山殉国了。”洪承畴默然无语了。黄道周道:“巡抚大人,我想送你几个字。”
洪承畴大喜过望,忙叫左右取了纸笔过来。黄道周想了想,运斤于腕,写道:
“史笔传芳,未能平虏忠可法。皇恩浩荡,不思报国反成仇。”
洪承畴看了,半晌说不上话来。
断桥跟修流道:“这老头厉害,这几句话将那洪承畴骂了个狗血喷头。”修流道:“可惜我已救不出他了。因为黄老头他已不想活了!” 于是他凛然便向黄道周走了过去。黄道周见了他,眼圈一热,冷冷说道:“臭小子,你是谁?想来送死吗?”
修流道:“我不过是个要饭的。只因佩服先生的为人,所以想来送先生一程。另有一事想请教先生。古人云,文如其人,人生立世,不知该是先学做人呢,还是先学做文章?”黄道周道:“自然得先学会做人。倘连人都做不象,纵有满腹文章,又有何用?”修流道:“小子明白了。另外,先生的真书与草书堪称当世一绝,我想请先生给我留几个字。”
他说着,脱下身上的外衣,用劲一扯,拉下一块布来,递给黄道周。黄道周看着那块布,便将右手食指头在嘴上一咬,那血汩汩冒出。他颤抖着用血在那布上写了几个字。修流接住看了,见那上面写的是: “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
修流将那块布仔细收藏好了。他在经过洪承畴面前时,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回到断桥身边。他拉住断桥的手,两人一起离开了法场。 洪承畴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去了。
一百
修流与断桥回到闽中,先去了一趟漳浦黄道周的老家,将那幅血书给了黄道周的太太蔡夫人。蔡夫人睹字思人,悲不自胜。随后修流两人回到了盘云县,在“悬念观”中住下了。
修流白天跟断桥进山去打猎,晚上则和悬念道长研习武功。断桥跟那朱一心正是棋逢对手,两人每天都要摆上一局。不知不觉间,几个月又过去了。
这天,修流跟断桥又上山打猎去了。他们共打到了三只山鸡,两只野鸠,一头麂子。傍晚时回到观中时,朱一心正在门前劈柴,见了两人道:“周公子,那朱先生来了。”
修流已有好几个月没见到朱舜水了,一听大喜,道:“今晚这麂子可以好好招待一下朱先生了。”朱一心笑道:“朱先生还带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女的,说是来找周公子的。”修流一听便愣住了。
他看了眼断桥,断桥道:“还会是谁?定然是式微跟素真母女两人找上门来,要你这个宝贝女婿了。”修流小心翼翼地问朱一心道:“来的是两个女道姑吗?”朱一心笑道:“哪是什么道姑呢。她们一个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一个却是清丽小姐,神采可人。”
断桥笑道:“朱公子跟了道长这些日子,学坏倒是挺快的。”朱一心笑道:“道长说了,这叫性情。人活着就是要活出点性情来,不然这辈子就算是白过了。除此之外,都是些俗事。周公子空与断桥姑娘纠缠了这么些时日,却不解风情。知道这叫什么吗?”修流忍不住问道:“叫什么?”朱一心道:“这叫傻子抱金砖。”
断桥听了,扑哧一下便笑了起来。
修流与断桥进了道观,只见堂上坐着四人,一个是悬念道长,一个是朱舜水。另外两人,修流看了,却正是式微与素真母女俩。修流先自呆了一下,上得堂去,先见过了朱舜水,再看那素真时,只见她的头发已经解放下来,梳成了一条粗黑发亮的大辫子,容貌之间,越发的俊俏了。修流又呆了一下,素真朝他笑了笑,忙低下头去。断桥走了过来,牵起素真的手道:“好妹妹,咱们到一边说话去。”素真笑着跟她一起走了。
修流拜见过了式微。那式微也已还俗了,云髻高挽。修流道:“式微道长,我年初时去南京史府,却见那里已是没有人烟了。”式微道:“亏你还有这份热心。史家已经迁回祥符老家去了。去年我跟素真两人,将她爹的衣冠安葬在扬州城外的梅花岭上。如今我也已经还俗了,你知道你该喊我什么!”修流道:“如此,我该称呼你史夫人了。”
式微听了,面露不豫之色,她本拟修流应该喊她岳母的。她说道:“周公子,难道当初在‘式微观’中我们说的话,你全都忘记了吗?!”修流道:“史夫人,我没忘,只是事情有了些变故。”式微道:“什么变故?难道你也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吗?”
这时悬念跟朱舜水道:“舜水,近来我观后岩壁上的几株茶树,突然又冒出一些细芽,此时已是盛夏,正是怪事,为师的便带你一起去看看。”朱舜水笑道:“如此最好。”两人跟式微别过了,去了后观。
修流跟式微道:“史夫人,上次我跟断桥一起去南京,本来就是想跟你们解释我跟断桥俩的事的。”式微冷笑道:“史大人尸骨未寒,你就想悔婚了?!”修流道:“史夫人,我这不是悔婚。只是当初我跟素真姑娘的事来得太仓猝了。你也见过我姐夫的,他跟我大姐周莘,去年这时候,都在嘉定屠城时自尽了。”式微黯然道:“我跟素真入闽前,先去了一趟嘉定,我已经知道这事了,我们心下里还难过了几天。”修流道:“本来我以为断桥是我的表妹,后来又听说她是我的外甥女,因此在扬州时,我倒是真想替史大人送素真回南京。因为那时我的内心,已是相当的绝望了。”
断桥听了修流的这些话,心下忍不住有些苦涩,她不知道修流那时的心情,竟是如此的沉重。修流跟式微道:“直到南京城破之后,断桥的爷爷叶中和老先生跟我说了一件极其隐密的事,我才晓得自己真正的身世。其实,断桥跟我只是隔代的表兄妹而已。这事我也不想隐瞒了。”
式微看着断桥道:“这么说,这位断桥姑娘便是你的旧相好了?” 断桥道:“史夫人,你这话说的离谱了。什么叫旧相好?”式微道:“史可法在扬州时,就已经将我女儿托付给周公子了。这书信我至今还放在身上呢!”断桥问修流道:“修流哥,真有这么回事吗?”修流点了点头。断桥听了,二话没说,扭头就走。
素真忙追了上去,道:“断桥姑娘,你听我说,我没有那个意思的。那不过是我爹爹跟我娘的一厢情愿而已。我知道,周大哥是离不开你的。况且,我也没答应过周大哥我要嫁给他。”修流听了这话,心想,素真比他想象的要聪明的多。
断桥跟素真回到了堂上,式微对素真道:“臭丫头,你娘还没说这话呢,你倒先说了!”他又跟修流道:“周公子,今日我就想听你一句话。你想不想跟素真成亲?”修流道:“史夫人,我其实有很多难言之隐。我喜欢断桥,也喜欢素真,但我对断桥更多的是男女间的情爱,而对素真,则是象对自家的妹妹一般。”式微冷笑道:“好一个妹妹!周公子,这事就算是当初我跟史大人看走眼了。”修流笑对素真道:“素真姑娘,多谢你替我说了话。” 这时,悬念跟朱舜水回到道观来。式微冷笑着对他两人道:“碰到这种难堪的事时,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跑得比谁都快!我们母女俩千里迢迢地来到闽中,难道就是想看到你们的这副阴凉的嘴脸吗?!我们不过是为了来问句话而已,犯得着把你们吓走了?当真是人走茶凉,人情薄如纸!我家相公一生忠心为国,却揣摩不透人心,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交给了一个薄悻人。”
朱舜水笑道:“史夫人,朱某不是不想插手过问,只是朱某这辈子,委实是不解风情的。这些儿女情事,你最好去问我的师傅。他老人家可是善解风情的。”悬念道:“好小子,你一下就把这事推给我了。不过,老夫倒有个好主意,不知史夫人愿不愿听?”
式微道:“臭老道,什么主意,快快说来。”悬念道:“老夫的意思是,你不如将你的女儿嫁给我们观中那个劈柴烧饭的年轻人。他也算是一表人材,与你家女儿正是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朱舜水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这种妙事也只有我师傅这等洞明世事的人才能想得出来。”悬念听了,本来还想板着脸,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心地哈哈笑了起来。
式微道:“简直就是一通屁话!我女儿是什么人,金枝玉叶的,居然要下嫁给这等干杂活的道士?!”悬念与朱舜水相顾而笑了。朱舜水道:“倘若说到门当户对,这劈柴的年轻人跟史家倒真是天生的一对!说到道士,夫人以前不也修过道法吗?”于是他附耳跟式微说了几句,式微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了,道:“你说的是真的?”朱舜水道:“这事岂敢有假?!”
悬念道:“老夫还有个主意。至于史夫人你吗,也就四十岁的样子,算是半老徐娘,这后半辈子总不能独守空房吧?你就嫁给我的徒儿舜水便是。”式微听了,看了眼朱舜水,脸色登时绯红了。朱舜水知道悬念口没遮拦,便笑了笑,也不以为意。修流跟断桥听了,却不觉莞然而笑了。断桥悄声跟修流道:“道长这鸳鸯谱点的可是恰到好处!”
这时,朱一心扛了一堆柴火进来了。他将柴火放下,擦了一把汗,悄然跟素真道:“素真姑娘,如你不见怪,晚上我便做一道野味菜羹给你喝。”素真道:“我知道的,那些野味都是周大哥打的。”朱一心道:“我这是借花献佛。”素真道:“算了,明日我们一起进山去捕捉猎物吧。”
朱一心奇道:“你也会打猎?”素真笑道:“我从小就上山打猎了。只不过扬州的山没有闽中这么高大。”朱一心搓着手道:“这真是太好了。以后你打猎,我打柴,我多了个玩伴了。以后我可以给你读我刚写好的书。” 素真道:“小道士,你的爹爹跟娘呢?”朱一心叹了口气道:“全都死了。我爹爹上吊自杀了。”素真好奇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上吊呢?”朱一心道:“谁知道呢!这年头,糊涂帐多了!”素真道:“你们老家在哪儿?”朱一心道:“在安徽凤阳,不过我是在北京长大的。”素真问道:“北京好玩吗?”朱一心道:“不好玩,不是太监,便是宫女,就象是一堆摆设似的。”素真道:“什么是太监?”朱一心想了想道:“是一些不男不女的人。”素真听了,纳闷了半天。
式微跟素真便在山上留了下来。观中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但悬念的日子却不太好过了。大暑天的,他还得裹着道袍,一身臭汗,远不如旧时亮着膀子舒服。 朱舜水因隆武那边还有事,便先下山回福州去了。临走时,式微想跟他说上几句,却见他掉头便走了。悬念看着他的背影,摇着头道:“真是呆子一个!”
断桥跟修流道:“修流哥,过些日子,便是我爹跟我娘的周年之祭,我想回嘉定去祭拜一下他们。”素真跟式微道:“娘,我们也该去扬州拜祭一下爹爹了。”修流道:“如此,咱们正好同路北上。”
朱一心听说素真要离开了,也要跟着去。悬念骂道:“臭小子,你想找死啊?你还嫌这世面不够热闹是不是?!”朱一心一下子便不敢吭声了。素真道:“朱公子,我们去了扬州后,马上就回闽中来,到时咱们再上山打猎,砍柴。”朱一心又高兴了起来。
于是修流四人便一起上路了。到了福州南门时,城里早有车马在那里迎接了。修流想起上次黄道周殉难的事,便不想再跟郑家的人接触了。他在城里雇了一辆大马车,从仙霞关迤逦北上。四人一进入浙南时,沿途便陆续地有丐帮弟子跟踪着。半个月后,四人到了嘉定,他们不进城去,只在城外买了些供品,修流特意买了一大坛的好酒,要祭酹叶思任。
他们直接上了八里冈。到了冈上时,却见那吴大口跟余八两早已候在那里了。修流跟断桥祭奠过了,修流问吴大口两人道:“今日两位兄弟到此,必有话说。”余八两笑道:“周帮主,如今我们弟兄们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修流道:“是不是为了剃头的事?”余八两道:“周帮主,再不剃头,咱们连饭都讨不到了,更何况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修流看着吴大口道:“吴主管,你的意思呢?”吴大口道:“周帮主,余主管说的是实话。这些日子江浙一带的弟兄们,都没法讨饭了。再这样下去,咱们丐帮不得不散伙了。”修流道:“如此,你们想说的是什么话?”吴大口跟余八两对看了一眼,吴大口低着头道:“事到如今,只好剃头了。” 修流呆了一下道:“弟兄们有什么话说吗?”余八两笑道:“弟兄们自然是赞同的多。”修流道:“既是如此,你们明日便叫上弟兄们到这八里冈来,我自会有个交代。”余八两道:“不必等到明日,现下我便可以招呼弟兄们过来。”说着,他站起身来,长啸了一声。修流看了吴大口一眼,他忙掉眼到别处去了。
突然间,山腰上聚集上了一千多的丐帮人众。余八两笑道:“周帮主,你有何话说?”修流朝着众人高声喊道:“弟兄们,我是丐帮帮主周修流。想要剃头吃饭的,便请站到左边来。”话声刚落,就有五百多人站到了左边。修流又喊道:“很好,不想剃头的,便请站到右边来。”他看了一下,却只有两百多人站到了右边。
修流问吴大口道:“吴兄弟,你想站在哪边?”吴大口想了想,看了眼余八两,最后还是站到了右边。余八两道:“吴兄,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怎地又翻悔了?!”
修流对着丐帮人众大声说道:“自古以来,咱们丐帮是既要饭,但更要面子。前任归帮主便是个榜样。今日既然有人不要面子了,做为帮主,我不能不出来清理门户!”话声方落,他剑已出手,只听得嗤地一声,余八两的脑袋便猛地飞上了半天。
素真见了,紧紧拉住式微的手。式微道:“你怕什么?有娘在呢!这些要饭的如若不要了面子,倒不如去死。”
修流挺剑便向左边的丐帮人众杀去。那些人见到余八两已死,全都跪倒在地。修流收了剑,跟吴大口道:“吴主管,你让弟兄们把他们的头发全都给我刮光了,然后拿去祭奠归帮主。”吴大口答应了,便带了那几百丐帮人众上去,将那五百多人的脑袋全都剃光了。修流道:“这才痛快!” 修流四人下山的时候,素真说道:“周大哥,你太狠了。”式微道:“这还不够狠呢,要换了我,看我不把那些人全都杀了!”
四人去了瓜州,上了金山寺。寂永说雪江上扬州去了。寂永道:“雪江大师新剃度了一个弟子,昨日带他上扬州去了,说要去圆满功德。”式微道:“看来和尚跟道士都差不多,全是吃饱了撑的。”
寂永笑跟断桥道:“叶姑娘,什么时候再跟你摆上一局?”断桥笑道:“寂永师傅,我在闽山中博弈了这些时日,现在都可以让你二子了。”寂永奇道:“闽中居然还有这等高手?!”
四人从瓜州渡上了船,船到中心时,修流和断桥想起了“夫妻肺片”,都是泪流满面了。 到了扬州时,四人买了香烛,断桥买了一大束的秋菊,便上梅花岭去。那一天,天高云淡,正是入秋后不久时节。修流在半山岭上看那扬州城时,只觉得就象是在回顾一个异常遥远的地方。虽说是江山依旧,但失落的那份豪情,却再也难以恢复了。
将到史可法衣冠冢时,大家突然听到了一阵碎裂长空的铮铮琴声。断桥跟修流道:“修流哥,这曲子听起来象是《广陵散》吧?”修流道:“《广陵散》在稽康手中,早已成了绝响,谁还能弹奏得出来?”断桥倾耳听了一会,道:“这曲中似乎又夹杂了些许姜夔姜白石《扬州慢》的味道,那音韵低沉哀婉,却又回肠荡气。”修流细听了,道:“果然如此!”
式微垂泪道:“弹奏这曲子的,定然是先夫的旧人。”
四人到了史可法的衣冠冢前,只见一个瘦高的僧人,一身的白麻衣,正坐在冢前弹着琴。那雪江则坐在一边,闭目诵经。
那瘦高的僧人一曲既终,抱着一把沉沉的古琴,缓缓站起身来。他对着衣冠冢长叹道:“曲为君觞,从此绝响。思君不见,肝胆寸断。先生之德,山高水长。人世无情,天地茫茫。以琴为祭,伏惟尚飨!”说着,拿起那琴来,在冢前一摔两断。
雪江站了起来,说道:“妙哉,寂灭,你我可以走了。”
那僧人转过身来,修流跟断桥都认出来了,这瘦高的僧人便是刘不取。他慢慢地从两人的身边走过,眼神漠然。断桥忍不住叫了一声“刘先生”,那僧人看了她一眼,道:“女施主,刘不取早已经死了。贫僧法号寂灭。”
修流正要说话,寂灭对他道:“周施主,还记得断桥施主当初在‘大明寺’抽的那签吗?!此生所修,不过是个空字罢了!”说着,与雪江相视大笑了。修流与断桥记起来了那道签,面面相觑。当初那签上写道:“细雨和风看落花,拟将因缘问道家.观里修竹谁人种,流光漫度散彩霞.”
雪江与寂灭两人高声唱着歌,掉头而去了。两人唱道: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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