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铁岩,大麻跟船上的水手喝过了水,精神足了。船只在海上又行驶了半天,到了宁波。众人下船去补充了一些给养,随后又找了个酒家,要了几样酒菜。这时天色还早,众人都想在市镇上走一走,相约好天色昏将下来的时候,一齐到渡口会齐,然后趁着顺风赶路。
那大麻独自一人,上当地最有名的几家古玩店跟书肆去了。修流要去打听马士英的下落,便在大街小巷闲逛着。铁岩则去了城外的几处寺庙进香。
那宁波城商业发达,车马辐辏。修流问了数十个人,众人都不知道马士英是谁。修流有些失望,便沽了两坛酒,先回了渡口。他正要上船时,突然见到一条熟悉的人影,正在跟旁边一条船上的两个船夫讨价还价,听他们说话的意思,好象是要买船出海去。两个船夫要价很高,那人却在拼命地杀价。
这时,修流见了那人的身影,他的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他慢慢走近那人,轻轻说道:“赵管家,你想要出海逃走,避开仇家,不如上我的船来?!”
那人便是赵及。这几天浙杭一带,四处都有官文布告在通缉他,他见风声吃紧,便想逃到九州,冲绳一带去,避一下风头,待得风声稍缓后再回来大陆。没想到却在这里碰上了修流。他这一吓非同小可,脸色煞白,大小便都发急了。
他结结巴巴地道:“原来是少爷。自从上次‘季鹰楼’别后,又有些日子没见到少爷了。少爷且让我去一趟茅厕,咱们再慢慢聊过。”说着,正要离去,修流一把抓住他的后领,然后象拎着一只小鸡似的,将他拎到了铁岩的船上。
修流拿了一根绳子,将他团团绑住,然后自己开了一坛酒,慢慢喝着。他冷冷地打量着赵及,想到自他出世之前始,这人便在自己的府上当值了,父亲对他信任有加,家里家外的事,都交由他看顾着。他也一直以为他忠心耿耿,没想到却是个蛇蝎心肠的恶棍,他不但勾结马士英害了父亲,还差点断送了周菊的清白。
此时赵及自分必死,心情反而不紧张了。他笑道:“少爷,你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吗?”修流冷笑道:“上次你在松江‘季鹰楼’上,就已玩过这套把戏了,只因为我姐夫顾及我们家的清誉,因此心有顾虑,饶过了你一命。你想说的,不就是我是我大哥周修涵的儿子吗?!”
修流将话说的如此干脆,反倒让赵及吃了一惊,他觉得自己的护身符一下子失效了。他开始显得有些慌乱了,又尿急起来,说道:“少爷,其实这事除了你,我,你姐夫之外,还有一人知道这个秘密。你若杀了我,那人便会马上将这事在江湖上传播开来,让你们周家名誉扫地!”
修流喝了一口酒道:“你让他说去便是,我不在乎。国都亡了,家又能值得几何?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父亲都被你害死了,我还顾及那些轻飘飘的什么名誉胳啥?!而且,那种名誉真的便象你想的那般值钱吗?不过,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大哥,也就是你说的我爹周修涵,他现在还在世!他可以出来辩白的,你还有什么招?”
赵及愣住了。修流道:“狗东西,快告诉我,你方才说的那个知道我身世秘密的人是谁?”赵及笑道:“莫非我说了,少爷你便放我走?”修流冷笑道:“我不过是想让你死得舒坦一些而已,你要不说,我便一刀一刀地把你剜了,让你还剩下一口气,求生不得,寻死不能!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须知道我的脾气。”赵及忙道:“少爷千万别动手,我说便是。少爷能不能先给我松了绑,我内急已然憋不住了。”修流道:“我也不怕你逃走,你要想耍花样,看我不一剑割了你!”
说着便给他松了绑。赵及来到船边,撒了一泡尿,回来坐下,道:“少爷,你还记得当年在你们府上的那个小姨太太杜氏吗?”
修流想了想,杜氏在他家时,他年龄尚幼,只记得那杜氏冶艳泼辣,他对她的印象不是很好,后来她跟一个下人私奔了,不知去向。赵及道:“我早已把你大哥跟你娘的这事告诉了他们,他们收受了我的五百两银子,早躲起来了。其实,那个下人只是个冤大头,他不知道,杜氏肚里怀的,其实是我的种子。我赵某什么后事都安排好了,这辈子两腿一蹬,也好有个交代了。哪象你爹,该聪明处不聪明,该糊涂处不糊涂!到头来却落得两手空空,连儿子都在他身边插了一腿。”
修流这时除了悲愤之外,实在无话可说。他没想到人心之险恶龌龊,一至于斯!这时他忽然想到,赵及跟马士英既有密交,说不定他知道马士英的去向。于是便问了一下。赵及冷笑道:“原来少爷也有求老朽的时候。反正我是快死的人了,也得拉个垫底的。我的确知道马士英的下落。少爷请赏老朽一碗酒喝,待我慢慢说与你听。”
修流倒了碗酒递给他。赵及接过一口干了,道:“我在杭州时,曾见过他一面。其实,他暗地里已投了满洲人,但明里却还是南明重臣。此时他可能正在去往福州的路上。满洲人要他将隆武皇帝骗到浙江来,然后将他擒拿住。马士英知道我对闽中一带熟,便要我带他入闽。但我已经朝不保夕,半路上便偷偷溜走了。”
修流听了,暗吃一惊。如果马士英的阴谋成功,那么那隆武跟郑成功,黄道周等人都危险了。这马士英城府很深,看来自己要早些赶回闽中去。
这时赵及笑道:“少爷,你想不想听听你娘跟你大哥修涵,也就是你亲爹在那苏州府中的那一夜风流之事?那可是我亲眼见到的。你娘叫床的声音,真是美妙无比。”修流听了这话,猛然一掌便朝赵及脸上扇去,一下打落了他两个门牙。他抱着酒坛子,咕嘟咕嘟死命地喝着酒,只觉得无尽的泪水,正和着酒一齐咽下。
赵及歪着头,掩着脸颊,含糊不清地冷笑道:“少爷,这话我可是不吐不快!你不知道,拥有并且去维持一个秘密,是一种多么令人心醉神迷的快感!这近二十年来,因为有了这份快感,我把我自己做为下人的谦卑感给抵消了。在你们家中,看着你娘跟你爹,我就觉得似乎自己才是这家的主子,而你爹跟你娘却是我意念中的仆人。拥有一个秘密,有时比拥有一笔大财富还让人心醉神迷。我觉得那天晚上,改变了我一辈子的为人心态!但这种秘密又是不吐不快的,就象拥有财富是快感,但财富的价值最终要兑现的时候,那种快感也便到了极至。”
他顿了顿道:“少爷,你能不能再赏我一口酒喝。”
修流又给他倒了一碗酒,他咂吧了几下嘴唇,道:“那是十九年前的夏天,修涵他从闽中老家千里迢迢赴京去参加秋试,路过了苏州府。那些天,周老爷刚好到外地公干去了,我安排修涵在家里住下。没想到第二天,你娘发了风寒,我正要叫人去请大夫,修涵知道后说不用了。他来到你娘的病榻前,号过脉,随后开了张药方,让下人取药去了。你娘吃了药后,第三天病便好了。”
修流强咽着泪,静静地听着。此时,他正在想象着周修涵见到她娘时的感觉。那是周修涵第一次见到他母亲,因为之前他一直呆在闽中老家。那时母亲嫁入周家才不到三年。修流以为,他母亲年轻时定然是个大美人,虽然出身并不高贵,家父只是个布商,但她为人处世,却落落大方。她的容貌肯定打动了新婚不久,却又要匆忙上京赶考的修涵。那时周菊才半岁。母亲独守空房,心中寂寞。
赵及道:“在修涵离开苏州府的前天晚上,姨太太设宴为他饯行。两人在灯下都多喝了几杯,说起各自的一些趣事,谈笑风生。也难怪,那时修涵才二十出头,你娘也才十八岁,两人都是年轻人,又是干柴烈火。你娘年轻时,是个美人。那时她的性格不象你大姐那样内敛。她温柔中又有些许野性的气息,她一笑起来,任何一个男人都阻挡不住。只可惜你爹,只忙于公务,却不解风情。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雨声对人的情思具有催化作用。修涵看姨太太有些醉意了,便搀扶着她回了她的房间。这一切都没逃过老奴的眼睛。人生之乐事,除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之外,便要数这偷情了。老夫也尝过这滋味的。你想知道是什么滋味吗?”
他说到这里,修流已是怒气上冲天,猛然拔出剑来,一剑挥出,赵及的脑袋登时飞到了半空,脖子上的血簌簌往下滴着。赵及笑道:“又麻又爽!”
说着,他的脑袋噗通一声便落入了水中。修流又提起他的尸身,恨恨地掷到了水上。干完这一切后,他忽然间觉得有些失落,因为,他并没有获得那种想象中的复仇的快感,倒是因为听了修涵跟母亲的旧事,心情反而是更加沉重了。
这时,他突然听到大麻在船边说道:“好快的剑法!修流君方才那一手,无招无式,但速度之快,如羿射九日,令人吃惊。”修流一看,原来是大麻跟铁岩回来了。铁岩见了船上的鲜血,慌忙不迭声地念起了佛。
暮色下来,船只又往南开去。修流三人在舱中秉烛深谈。修流与大麻喝着酒,铁岩却是滴酒不沾,自己泡了一壶茶喝着。大麻道:“修流君,你身上的佩剑,是种田家的‘竹’剑吧?”修流说是。于是他解下剑来,置于案上。
大麻将剑抽出来看了一眼,道:“这是把很好的战剑,但却不是把名剑。当年丰臣秀吉刚出道时,在歧阜一带游荡,一身麻衣,身上什么都没有,就佩着这把长剑。这剑前后共锻炼过四十一次,丰臣持着它,杀人如麻。这剑久经战阵,遇热血而不损刃。它是穗高山下的一个冶金匠,花了十三年时间锻铸而成。不过在我编写的《名剑传略》中,并没有将它列进去。以后如得便,我想编写一部《古今战剑钩沉》,我想凭着丰臣跟修流君所经历的战阵,这‘竹’剑的入选,应毫无问题。”
修流道:“请问大麻君,何为《名剑传略》?”大麻道:“仆自八岁入师门时起,即开始潜心研究天下剑法,名剑,后来有所心得,便自撰了这一书,其实也只是一家之谈。我共研考了古往今来的二十九把名剑,其中中国的占了二十一把。每一把名剑都有一段故事,还有冶炼方法,材料,剑法等。”
他看了一眼铁岩,笑道:“铁岩曾跟我说,你的朋友断桥姑娘身上,便有一把名剑,它是汉代焦光大隐士所铸的‘火钩’。我只是翻过些书本材料,只可惜没能亲眼一见。这剑在《名剑传略》中,我将它排名第十八。因为此剑虽利,却从来没有染过鲜血。焦处士能以剑养性,这是很高的境界!”
大麻喝了口酒,又道:“昔越王勾践有名剑五柄,曰纯钩,湛卢,豪曹,鱼肠,巨阙。这五把剑中,我只取湛卢与鱼肠,分列第三与第六。因为并非所有的宝剑都能成为名剑的,我想修流君对这一点应该很清楚。剑之名跟人血脉相连。而干将与莫邪,则列名第一与第二,想来应无异议。剑到了出神入化时,是有精魂的。”修流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尤其是到了优秀的剑术家手里时,更是这样。因此我们汉俗云,宝剑赠英雄。人说剑有华贵气质,其实不然。我倒是觉得名剑多有凛然之气。”
大麻道:“这话不错。帝王之剑与武士之剑,的确有很大的差别。晋时张华的龙泉与太阿两剑,我列于第四与第五,不知修流君认可否?”修流笑道:“张华与雷焕得剑之事,似乎有些荒诞不经,这种接近乎虚忘的传说的排法,是否过于勉强了些?”
大麻正色道:“不然,我说过,凡名剑身上俱有精气,所谓龙光射牛斗之墟。龙泉,太阿是龙化成一说,固不可信,但它们的精气定然是不同于俗物的。这一点我在书上有详致的考微。” 修流道:“那么,大麻君,排名第七的,又是哪一柄剑?”大麻笑道:“如今修流君身上佩带的另一把剑,就是在下排名第七的名剑!”修流吃了一惊,笑道:“大麻兄,你不会是在开在下的玩笑吧?”铁岩也意外地望着大麻。
大麻笑道:“修流君,我方才说过,名剑的身上是有精气的,特别是象我们这些终日与剑为友的人,更是容易感觉的到这点!今天我一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身上有一股逼人的剑气,不同凡俗,因此便留了心。后来见到你跟赵及在一起,便知道我先生跟我师弟由尾这些日子来,一直在苦苦寻找的那把鼎家古剑,便在你的身上!这是我的直觉,也是一个剑术家特有的敏感。”
修流听了,便从怀里掏出那把鼎家的古剑,细看了一下道:“这剑的确是在在下身上,不过,在下并没有想到这剑有什么特别的名贵之处。它看上去古朴有余,锋芒却有些不足。我只知道,鼎先生是想用这把剑去干一番大事业的!”大麻意外地道:“我先生要干什么大事业?这次他只是让我来大陆寻剑的,另外再跟大陆的高手好好切磋一下武功。”修流笑道:“你先生当初也是这般跟由尾说的。后来由尾却生生死于他的剑下!” 铁岩听了道:“这怎么可能?由尾是我爹的爱徒,我爹如何下得了这手?!我爹只跟我们说,由尾是死于‘旋风剑’之下的。修流君,你怎地这等说我爹的坏话?!”修流冷笑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自己再去当面问你爹便了。”大麻沉吟道:“可能是由尾在这边做了什么非武士道的事,我师傅清理门户,将他正身了。在日本,这种事原也司空见惯,修流君也无须大惊小怪。修流君,我能看看这把鼎家的古剑吗?这可是多少日本武士的梦想呵!”
修流略费踌躇,便将剑递给了他。大麻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了,然后朝那剑拜了三拜,这才抽出剑来,把玩了一番,道:“没错,这的确就是那把古剑!以前我只是在皇宫御书房编修大江匡房君整理的文献上见到过它,没想到今天终于亲眼见到了。这剑上还有当时天皇的题字呢。见过此剑,大麻回去后,恐怕该将写到它的那一节文字,好好修改一下了!”说着,他双手将剑奉还给了修流。
修流有些意外。他觉得,鼎木丘师徒他们既然都在寻找这把剑,此时他已亮出剑来,大麻的反应虽然虔诚,但不该是这么冷漠的。修流收起剑来,大麻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修流君,君子不夺人所爱。”
那船一直往南驶了三天,然后到了闽江口。江岸边早已有人安排了马匹在迎候了。三人弃船上马,傍晚时到了福州,在客栈住下了。修流心里挂念着断桥,恨不得立即就赶回周家庄,然而一时却离不开身。
晚上时,郑成功带着朱舜水,还有鼎木丘来到了客栈。修流先拜见过了朱舜水,对鼎木丘却是不理不睬。他的心里,仍然没有抹去陈知耕和温眠死去时的阴影。虽然陈知耕之死跟鼎木丘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温眠之死也只是两个武士决斗的事,但他的悲愤之情,却很难磨灭。
朱舜水将他拉到一边,轻声问道:“流儿,你家地宫的事你没跟别人说过吧?”修流道:“先生,这等大事,我岂能随便跟人说出?!”朱舜水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我本想让郑家父子知道这事的,后来见那郑芝龙对局势摇摆不定,便打消了这主意。现下黄道周跟郑芝龙之间有点不愉快,我得在这边和稀泥。你明日便回家去看看吧。断桥姑娘一定等急了。”修流答应了,道:“朱先生,那马士英到闽中了吗?”朱舜水诧异道:“他也奔闽中来了?这边还没有他的消息。不过你放心,只要我在这里,他便没有出头之日。”
郑成功走过来拉起修流的手笑道:“我知道周将军会回到闽中来的。郑某若得周将军,真是如虎添翼!”修流笑着说了两句客套话,心里却不是滋味。
那大麻先拜见过了鼎木丘跟郑成功,随后来到朱舜水身前,深深行了一躬。朱舜水笑道:“大麻,你的《名剑传略》写好了吗?”大麻笑道:“已差不多了,到时定然请朱先生指教。这次到大陆来,是想拜会一些武术名家。不知修流君是否出于先生的门下?”朱舜水道:“其实不是。他的武功与内力,自有来处。”
大麻沉吟道:“这便奇怪了。修流君的‘旋风剑’传承于陈知耕老前辈,我曾用三年多时间,专门研究了‘旋风剑’,因此勘得。但他的身上的内力,与先生却似乎同出一源。”朱舜水笑道:“原来你跟修流已经会过了?这些闲话,以后再说。下一步,咱们便是先全力去找到鼎家的那把古剑,然后你们师徒先回九州去,与德川家周旋。黄先生正在筹划出仙霞关去,郑将军也已做好准备,准备从水路进攻江浙沿海,伺机攻占南京,控制长江一带。”
郑成功笑道:“朱先生说的极是。今日大麻君跟我山川表弟既然来了,咱们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只是那把剑还在一个叫赵及的人身上。”修流道:“不瞒大家,鼎家的那把剑,现在便在我的身上。”
说着,他拿出剑来,对鼎木丘道:“鼎先生,你当着我们大家的面说清楚,你让大麻到大陆来,真实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仅是为了这把剑吗?”
鼎木丘看了大麻一眼,随后跟修流笑道:“修流君,这事你不妨问朱先生好了。”修流望着朱舜水。朱舜水道:“流儿,这事不是一句话说得清的!鼎先生跟我们一样,也都有难处。”
修流道:“鼎先生,我跟大麻先生深谈过,我觉得他是个很优秀的剑术家。但是你又何必让他参予你的事业呢?!大麻先生倘能在大陆精研名剑,必将大有收获。他的著作如有朝一日能见之天日,这在武林中该是一项盛举。”
郑成功笑道:“周将军,其实我们,包括鼎先生的所做所为,都是为了大明的中兴,绝无一己之私!更何况只是一把剑?!”
修流道:“如此甚好。”说着,他把着那把鼎家古剑,双手递给大麻道:“大麻先生,这剑我送给你了!你好自为之。”
大麻接过剑,随即将剑递给了鼎木丘。鼎木丘接过剑来,深深朝修流鞠了一躬。
九十二
众人都看着鼎木丘。铁岩忽然道:“爹爹,这剑你不能收!”鼎木丘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却是为何?这叫物归原主!”铁岩跟鼎木丘道:“爹爹,这剑虽是我们鼎家的,但总不能让别人奉送还给我们吧?我想,既然它代表着咱们家族的荣誉,咱们须得凭着本事,将它拿得回来。”大麻听了,微微点了点头。
朱舜水跟鼎木丘对看了一眼,都不言语。郑成功鼓掌道:“好,这事就这么定了。在下也正想见识一下修流君的武功。”他心下对鼎木丘他们的武功有数,因此以为修流纵然在马上利害,但在武功上,却未必能及鼎木丘他们。
鼎木丘笑着跟朱舜水道:“先生意下以为如何?”朱舜水笑道:“这倒不失一个好主意。不过也不必过于勉强,因为周公子已是自愿将剑奉送了。”他知道,修流在注入断桥的内力之后,功力已大为精进,对方除了大麻的武功是未知数之外,鼎家父子显然已都不是修流的对手。倘若鼎木丘拿不回剑去,那么对郑成功的功业,无疑是重大的损失。而如果修流输了,这大陆武林的面子定然也要受到影响。但对方既然已经提出挑战了,不应战又不好。
于是鼎木丘将那把古剑交给朱舜水,随后跟铁岩道:“铁岩,你先跟修流君切磋两手,也好让爹爹看看,这些日子你武功长进了没有。”说着,便将自己的佩剑递给了铁岩。铁岩道:“爹,我跟修流君可是好朋友!我不想用真剑跟他过着。”便将剑插在地上。郑成功笑道:“难得山川表弟这么讲义气,这都是舅舅调教的好!”
铁岩空手拿着剑诀,先朝修流行了一礼,随即陡然使出一招“旋风剑”中的“满楼红袖”。这招他是从他师傅半月禅师那里学的。只见院子中突然冷风四起,榕树叶子飒飒飘洒而下。朱舜水跟鼎木丘相顾点了点头,但此时大麻的脸色却凝紧了。只有他看得出来,铁岩一出手时,他的败象已露。他只重于招数,却没有剑气意念在心,这是高明的剑术家的大忌。
修流也是用手剑跟铁岩对搏。两人斗了三十多招,似乎是旗鼓相当。但连朱舜水跟鼎木丘此时也看得出来了,修流其实只是用了六分的功力,在跟铁岩缠斗。大麻此时叫道:“铁岩师弟,你退开来,让我与修流君过上几着。”说着,他跃身而起,身子落在了修流与铁岩之间。铁岩退到了一边,大麻道:“修流君,我一生痴情于剑,因此碰上象你这样难得一见的剑术家,是一定要用真剑与你相研讨,方能酣畅淋漓的。”
修流笑道:“如此最好。我对大麻兄的剑术,心仪已久。” 两人都缓缓拔出剑来,大麻笑道:“修流君,仆现在使用的,也是丰臣秀吉当年的佩剑之一,叫‘桃’剑,它貌似古朴,但剑刃处却锋利无比,与那‘竹’剑有同工异曲之妙。修流君小心了!”话声未落,他的人已腾越而起,在两丈多的高处。
修流说了声好剑法,身子也是一拔冲天而起。他的身子在跃到近两丈时,正逢大麻身子下落,两人便在半空中交起手来,到得落地时,已快速相交了十几手。众人只见一片白光从天而落,都替两人捏了一把汗。
这时最吃惊的人,该是朱舜水跟鼎木丘了。朱舜水没有想到,十几年不见,大麻的剑法,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修流的剑法跟他相比,在变数上略逊了一筹。如果不是修流的内力雄浑无比,体内真气高于大麻,那么方才那十几着中,他很有可能便要落败了。
而鼎木丘感到吃惊的是,大麻如今的剑法,已经远在他之上了,不管他本人承认不承认这一点。而修流的内力,才一个多月不见,也已在他之上。原先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武功在日本已无对手,但没想到,自己的这位默默无闻,只知终日闭门撰书的大弟子,却悄无声息地超过了他。这使得他心下不免生出一种失落感,虽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该是高兴,还是悲哀?!
大麻心里知道,方才他跟修流对过的十几着,全是凭着他几乎臻于完美的剑术,才跟修流打了个平手的。修流的内力,其实远在他估计的之上。只是他弄不明白的是,以修流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如何能拥有如此精湛的内力?!难道大陆武术家真有那么神吗?而这又是他亲眼目睹到的。 修流心下也很清楚,方才大麻的剑尖,有两次已快攻到他的要害部位,幸好他都是使出强劲的内力将之化解了。但是他也找到了与大麻周旋的办法,那就是在内力的支撑下,以无招来应对大麻精妙的剑法。剑随心动,这样时间一长,只要自己不出大的意外,便有七分的胜算。
两人斗了一百来着,仍然不分胜负。这时朱舜水突然击了击掌,修流跟大麻都“笃”地跳出圈外。朱舜水笑道:“依我之见,你们俩也不要再打下去了,倘若有所闪失,我们都将后悔不迭。修流他既然有意归还鼎家之剑,也是一番美意,况且大家都是朋友,不是敌人,也无所谓荣誉的事了。不知铁岩以为如何?”说着,看望着铁岩。
铁岩道低头道:“既然朱先生都如此说了,晚辈还能有何话说?!不过,今日我总算是见识了修流兄的武功,也明白了大陆武功博大精深的造诣。”
朱舜水听了,便将那柄鼎家古剑递给修流。修流双手接过了,又将剑交给鼎木丘。鼎木丘又朝修流深深地鞠了一躬,双手接过了剑。他跟郑成功道:“成功,我今晚便赶回九州去,过些时再北上关东,先去京都拜谒天皇,然后再去找德川。你们等着我的好消息便是!”他又跟大麻跟铁岩道:“你们两人先留在大陆,倘若三个月内没有我的音信,你们便不必回日本了!到时铁岩可去‘金山寺’找雪江大师,大麻留下来辅助成功,成就大业!”铁岩道:“爹爹请代我向母亲问安!”众人送他走了。
第二天,修流便要回周家庄去。郑成功道:“周将军,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时。古人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但愿你能跟我共创一番大业。”修流道:“郑将军,我何曾没有此想?只是这一年多来,见过的事,失望太多,心也有些冷了。”郑成功大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做起事来当百折不饶,一点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修流听了,心下凛然一惊。他高声说道:“只要郑将军有朝一日兴师北伐,修流愿做马前卒!”郑成功大喜道:“有周将军这句话,郑某手下如添百万之众!但愿你归家省亲之后,即速回到福州,共举大业。”修流道:“郑将军,那马士英正在往闽中而来,他的为人,你应该是知道的。而且,据说他暗中已投了满洲人了,到闽中来,是来诈隆武皇帝的。他一来,满洲人说不定随后就要到了。郑将军一定要小心!”郑成功道:“前些天他曾托人进表给当今皇上,是由黄道周先生递交上去的。这话我记在心了。
大麻跟修流道:“修流君,我想跟你去闽中走一趟,咱们俩再好好论剑。”修流笑道:“只爬山中清风明月,粗茶淡饭,不足以款待远方之客。”两人大笑了。铁岩也要跟着去,他笑道:“好长时间没跟断桥姑娘好好下盘棋了!”修流听了,想起白日歌临别时跟他说的话,心下略为不快。他笑道:“既是如此,咱们一起上路便是。”
三人徒步到了盘云县,黄昏时便来到周家庄。只见周修洛独自一人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口中喃喃自语。修流走上前去道:“二哥,我是修流,断桥在家里吗?”
修洛朝四周看了看,斜了一眼大麻跟铁岩,低声问修流道:“这两个人是谁?”修流笑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是东瀛来的。”周修洛道:“断桥在家里只住了一天,后来便跟着悬念道长到后山上将养去了。”
修流愣了一下。自从他知道了于松岩跟王绘筠早些年的那段风流韵事之后,他对悬念的感觉便起了很大的变化,想到他时,心里总觉得有些别扭。他本不想再上山去的,因为见了悬念,也就是他的爷爷,不知该是何滋味?但他此时又特别想见上断桥一面。因此神色间便有些踌躇。
大麻在一边冷眼旁观,他见到修流听到悬念道长时,脸色忽然一变,便猜着这其中必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他笑问道:“修流君,不知这悬念道长却是谁?”
修流支吾了一下道:“是这后山中的一个老道士。”大麻听了,想起修流高深的内功,心下似乎有些了然了。当然,他即便再敏感,也根本猜不透修流与悬念间的真正关系的。
铁岩忍不住问道:“修流君,你想去见的这悬念道长到底是谁?不会是断桥姑娘的师傅吧?!你言语间为何又吞吞吐吐的?!”大麻大声对铁岩道:“师弟,你说话须得有些分寸!”铁岩当初在金山寺时,看到雪江在教断桥练剑,见她内力深厚,知道她另有师傅,因此留了意。修流心下却不以为意,道:“这老道长是个世外高人,他已经有几十年不在江湖上露面了。”
大麻想想道:“要是我没猜错,这道长必是当年名动江湖的‘半死不活’中的‘半死生’于松岩了。没想到他却隐居于这深山老林之中!”修流道:“大麻兄如何得知?”大麻笑道:“除了悬念道长,还有谁能调教出象修流君这样的徒弟?!”修流道:“不过,大麻君这次却猜错了,悬念道长并非我的师傅。”他心下又想,悬念不是他的师傅是什么?难道名份真有那么重要吗?就象悬念其实就是他的爷爷一样!
大麻道:“这就奇了!当年半死生独创的一手‘偷天剑法’,在江湖上罕有敌手,而修流君的‘旋风剑’中的精髓,并非来自陈家,有些招数跟‘偷天剑’倒颇为神似。难道是我看走了眼?”修流心道:“这大麻的确无愧于天下第一剑术家的称誉,连这些变势他居然也窥得出来!” 于是他说道:“大麻兄说的有些在理。今晚我便上山去拜见悬念道长,另外顺便看看断桥的伤势。两位如有不便,且在庄上歇着。”
大麻笑道:“今夜月高,正好到高山上听泉赏月。我等何不一同上山?”
修流跟周修洛交代了一下,三人便趁着月色,借着山谷中的清风,慢慢往山上走去。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三人突然听到了一道呜咽的箫声,断断续续地传将过来。铁岩道:“这箫声悲怆哀怨,执箫人中气充沛,必是个失意的江湖高手。”修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是失意,而是痴情。”
他知道,那吹箫人正是悬念道长,而他倾诉的对象,便是那座坟墓中的王绘筠,也就是他的亲生奶奶。想到奶奶,他霎地觉得时光忽然从自己眼前一闪而过,他回忆起周莘的面容,假想着她老去后的样子,心里一阵颤栗。他又想象着王绘筠的模样,却全无完整的影容,但他觉得她应该就是周莘的那种姿容。她们母女俩过世时,都是三十来岁,正是女性活得最真实的时候。王绘君去世后十几年,他才出世,他只记得他父亲周献曾经跟他说过,他的大姐周莘,长得就跟王绘筠一模一样。但是周莘慈眉善目的样子,哪象是那种红杏出墙的女子?!
他听着悬念的箫声,心如刀剜,只觉得每一声每一节,都沁透入思绪中。突然间,箫声嘎然中断。悬念收起箫管,看也不看三人一眼,便往山上走去。
大麻品完箫,呆愣了好一会儿,默然无语,他觉得,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悬念的内劲,即便在远处,透过箫声,也有极大的攻击能力。大麻道:“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尺八音韵。”
修流来到王绘筠墓前,肃立了一会儿。随后三人一路跟着悬念,到了“悬念观”。
悬念来到观前,突然止步道:“你们这几个臭小子跟着老夫干什么?!”修流道:“道长,断桥呢?”悬念冷冷道:“你把她交给我看了吗?!”修流一下子语塞了,心下里忐忑不安。
众人进了观,只见一个年轻道士端了一根火烛迎了出来。悬念皱了下眉头道:“臭小子,怎地这么晚了,还没去睡?”那道士道:“因见道长还没回来,不便就寝。”悬念哼了一声。修流认得那小道士便是朱一心,两人打了个招呼。
修流到得观堂上,猛然间嘬口一声长啸,啸声在夜空中激越回荡着,然而却听不到黑旋风的回吼。修流愣了一下,悬念道:“臭小子,你别瞎忙了,断桥那丫头早已下山找你去了!”修流急道:“道长,她上哪儿去了?”悬念道:“她说她要去杀你!”他叹了口气道:“谁让你自做多情呢!她说她这一去,要是找不到你,就再也不回来了!”
铁岩道:“这便如何是好?!修流君,咱们赶紧下山去吧!先找到断桥姑娘再说。”修流道:“道长,你怎地让她一人下了山?我这就找她去。”铁岩道:“修流君,我跟你一起走。”修流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大麻笑道:“悬念道长,晚辈愿留在山上,与你研论剑道。”悬念冷冷打量着他,道:“什么研论剑道?不就是比剑吗?你要能接得下老夫十着,你便在山上留下,否则,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他对修流道:“臭小子,把剑给我。”
悬念接过修流的剑,对大麻道:“小子,你出着吧。”大麻拔出“桃”剑来,使了一着“紫电青霜”,但听得嗤地一声响,只见一道剑光快速一闪,而五步之外的悬念身上的衣裳,却丝毫不动。悬念一怔,心下暗暗称许道:“这小子剑势能练到这种地步,一般高手,第一着便要死于他的剑下!”他凝身不动,大麻的剑便不能再向前刺出一寸。因为他实在看不出,悬念的剑势中有任何的破绽。
随后大麻分别使出了“太极剑”,“唐家剑”,“少林剑”,“醉剑”等剑法中最厉害的招数,却一一都被悬念破解了。这时已是到了第九着。悬念突然使出一招“惊鸿一瞥”,这是以前他的“偷天剑法”中最得意的一招剑式,至今武林中还没有一个人可以破解的了,因此他只用了七分的劲道。大麻只觉得一股如雷霆万钧般的剑势鼓涌过来,压得他气都喘不上来。
这时,只见大麻一剑奋力掷出,将悬念的剑击打得偏离了两寸多,然后他的身子,却往后倒越出两丈余,稳稳落在了地上。
九十三
悬念先自愣了一下。方才大麻的那个倒跃,显然蕴藏的是一门很高深的武功,但他之前却没有在江湖上见识过。于是他问大麻道:“小子,方才你那着叫什么?”大麻笑道:“这也是晚辈近来新琢磨出来的一道武功,但还没有成形,让前辈见笑了。”
悬念沉思一会道:“我看你在空中借力时,身段灵巧如猿猴,不如便叫‘柔术’?”大麻笑道:“这名字很好。这‘柔’字颇具这套武功的神韵。不过道长一眼便看出晚辈是在空中借力,可见这招数尚是粗浅,看来晚辈是非要留在山上一些日子,好好向道长请教了。”悬念沉吟道:“小子,你会烧茶酿酒吗?”大麻说道:“晚辈在品剑之余,也好品茶饮酒,只是未得个中三昧。”悬念道:“既如此,你留下吧。每天就帮老夫劈劈柴,烧烧茶水,再帮那些猴子们酿些酒。”大麻大喜,慌忙谢过了。
悬念问修流跟铁岩道:“你们两个傻小子怎地还不走?你们不是惦记着那个丫头吗?”修流此时仔细看着悬念,觉得他眉目之间,依稀有些亲切,毕竟是血浓于水。于是心下百感交集了。他闷声道:“如此,道长保重了!”
悬念怒道:“怎么啦,是不是老夫的大限到了?你们这些人,就是恨不得老夫死了,然后你们好找个借口哭上一通,消遣自己的心怀。”说着这话,修流突然见到他老眼中,漫上了两点清冷的泪光,于是他忍不住失声而泣了。
悬念长叹一声,默然无语。他看着修流转身离去,忽然想说什么,最后终于还是忍住了。
修流到得观外,望着月下空朦的群山,猛地又长啸了一声。这时,突然听得后山上一声震裂夜空的虎吼。修流听了,心下大喜,便朝虎吼处奔去。悬念见了,摇了摇头,顾自说道:“只怕不久之后,这山上又要添一处草庐了。这小子,真没出息!怎么一点都不象他爹周献呢?!难道还象老夫了不成?” 修流在大老远处,便看出来了黑旋风那对晶莹发绿的眼睛,还有骑在它的背上,单薄的白衫飘飘的断桥。黑旋风走得近了,修流只见断桥忽地一下跳下虎背,她看了修流一会,便猛地扑进修流怀里,一句话不说,紧紧抱住了他。
修流搂着她,觉得她似乎清瘦了些,身上单薄冰冷,脸上却有些发烫。过了一会,断桥轻轻哭道:“修流哥,你为了我跟勾壶走的事,连命都不要了。这事悬念道长全都告诉我了。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带着黑旋风,登上这里最高的山峰朝远处看,心里祈愿能见到你突然出现在山下。今天你终于还是来了!”
修流道:“桥儿,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两人回到观中,悬念道:“缘分这事,拆也拆不开。真象那些话本书上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铁岩见到断桥便笑道:“断桥姑娘,你把我想死了!我每日都在琢磨着怎么赢你的棋呢!”断桥笑道:“除了棋,你还想我什么了?”铁岩支吾着,一时说不上话来。大麻对铁岩道:“师弟,你这话太放肆了!”铁岩想了想,笑着跟断桥道:“我想跟你好好再切磋一下棋艺。今晚咱们再摆上一局?”断桥看着修流。修流笑道:“大家许久不见,摆上一局便又何妨?铁岩他不是要让你两子吗?”断桥红了脸,道:“要是我输给他了呢?”修流笑道:“我来给你办嫁妆呵!”断桥啐了他一口。
这时,那朱一心在一边听说铁岩好黑白之道,便站出来跟铁岩道:“这位兄台,我跟你下上一盘如何?”铁岩一听大喜。朱一心便点了烛火,在厅堂竹榻上摆开棋枰。悬念问铁岩道:“你跟雪江下过棋吗?老和尚他让你几子?”铁岩道:“下到后来,只让一子了。”悬念跟朱一心道:“小子,既如此,你便也先让他一子试试看,别光顾着赢。”
铁岩听了,吃了一惊。断桥冲铁岩道:“你别发愣了。这位道兄让了我一子,我三盘棋只赢了一盘。”铁岩一听,登时精神大振,笑对修流道:“周兄,我的机会来了。”
他们两人下到第三十六手的时候,断桥悄悄拉了拉修流的手道:“修流哥,咱们走吧。咱们越早赶回嘉定越好。”
两人到了观外,悬念悄悄跟了出来,喃喃自语道:“今晚月色很好,老夫心闷,正好出来散散心。”修流知道悬念有话要跟他说,便扶着断桥骑在黑旋风身上,然她走在前面,自己与悬念在后面慢慢跟着。
走了一段路后,悬念忽然问修流道:“臭小子,你干嘛一声不吭?”修流道:“道长,有什么好说的?!”悬念道:“是不是叶中和那老儿跟你说什么了?”修流不说话。三人到了王绘筠墓前,悬念突然收住脚步,柔声说道:“流儿,桥儿,你们稍候片刻,我有几句话要说。”
修流跟断桥听了,都愣住了。尤其是修流,以前悬念老是喊他“臭小子”,他已习以为常,如今听到悬念这么一叫,他心里全都明白了。心里的疑团,一下子烟消云散。他知道,悬念其实早已明白他们两人的亲缘关系,而且,虽然悬念平时对他吆三喝四的,但他内心里还是极其关怀他的。不然的话,上次也不会跟他一起下山去找勾壶了。
事情既已得到证实,修流觉得也没必要再隐瞒自己了。此时他的心理,就象有把刀在剔刮着一般。他来到王绘筠墓前,沉沉地跪了下来。断桥也过来跪了下去,扶着他道:“修流哥,这不是我外婆的墓吗?算起来,她该是你的大太太吧?”修流道:“不是的,她是我的亲奶奶!悬念道长是我的爷爷!”断桥听了这话,大吃了一惊。他看了看悬念,又看了看修流,突然觉得他们两人在什么地方,似乎十分神似。
悬念跟修流道:“流儿,看来不是雪江,便是叶中和告诉了你,我跟你爹间的那段往事了。说心里话,我一直希望你能成为周献的儿子,而不是我的孙子。因为我对你爹问心有愧。我跟你奶奶发生的旧事,你爹其实也是知道的,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他对儿女情事,看得很开。当初我如果知道会有今天,那么我肯定不会跟你奶奶往来了!”
修流知道,他说的奶奶,便是王绘筠。但断桥听起来,却有些糊涂了。她问修流道:“修流哥,这是怎么回事?”修流道:“这些事,待得有空时,我再与你细讲。”
悬念叹道:“我如今已是青山白云人,过往之事,能忘得了的便忘了。流儿,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那段荒唐往事,从今而后,你爹周献还是你爹,你哥修涵还是你哥。你是个明白人,这事务须记住。不然,你爹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老帐本不要再去翻了!”
修流听了,点了点头,道:“不过,道长,我并不认为你们的那段往事是荒唐的。人毕竟都是有经历的。”悬念道:“流儿,你能说出这话来,我十分欣慰。”说着,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热了。
悬念觉得断桥长得太象当年的王绘筠了。他笑着跟断桥道:“丫头,你想嫁给流儿吗?”断桥看了修流一眼,红着脸摇了摇头。悬念笑道:“当初我也是这样问你们的奶奶跟外婆的,我一见到她摇头,便吓得落荒而逃。一年多后我才知道,女人摇头其实就是点头。但那时已经晚了!” 修流这是头一回见到悬念的笑容的,他觉得悬念的笑容中,充满了天然纯真的味道。他看了断桥一眼,只见她点了点头,于是心下便有些惘然了。悬念道:“你们俩好自珍重。去一趟嘉定之后,如若局势不妙,便即回来,别以为只有死才是活得有模样的。一定要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着,他扶起了两人,黯然神伤,长叹一声。
他正要离去,修流忽然说道:“道长,我大哥周修涵其实还活在世上!”悬念愣了一下,随即眼睛有些模糊了。这句话让他觉得比听到周修涵的死更难受,尽管他刚刚劝说修流两人要好好活着。因为周修涵最后对生的选择,更象他的性格,而不是象周献。修流道:“他投了满洲人,如今在金山寺跟着雪江大师参禅。”
悬念道:“你便当他已经死了就是!该死的时候没死,再活下去,比死还要难受。”他呆呆地又看了一会坟墓,依依地往山上走了。他在想着,倘若此时王绘筠还活着,她听到修涵投了满洲人之后,不知会有何想法?
修流两人带着黑旋风来到周府时,却见周修洛迎出门来道:“流儿,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一身满洲人打扮,正在周菊的屋里候着,说是咱们家的故旧之交,名唤刘不取。”修流吃了一惊。断桥却喜道:“修流哥,太好了,原来刘先生还活着?!”
修流此时不好跟她解释什么,两人到得周菊生前的旧屋,只见刘不取独自一人,正坐在周菊从前的梳妆台前,神情黯然。他见了修流,转身偷偷抹了下眼角,立身而起,轻笑道:“流儿,没想到我会在这吧?!”修流道:“不但我没想到,我想菊姐她肯定也想不到的!”
刘不取见了断桥,笑道:“断桥姑娘可是越来越清丽了!”断桥看了眼他的装束,猛地退后一步,冷冷说道:“刘先生是不是投了满洲人了?怎地这般不男不女的!你的辫子比我还长呢!”
刘不取有些尴尬,道:“流儿,咱们上‘迎风楼’去深谈吧。”修流冷冷道:“刘先生,有什么话就到厅堂上说吧。我二哥跟桥儿都不是外人。”
三人到了厅堂上,刘不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道:“流儿,这信你仔细看过了。”修流拿过信来,打开来了,先看了落款,却是周修涵。他忙把信跟周修洛一起展读了。周修洛见了那字便哭道:“这的确是大哥的亲笔,原来他还活着。但是,他真的投了满洲人了吗?以大哥的脾性,他该是宁死不屈的!不然当时也不会投水自尽的!”
刘不取道:“周先生投水自尽没死,后来流落到城外,遇到了满洲人。满洲人为先帝举丧之后,他心下感激,便归顺了大清。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他又不愿给满洲人办事,因此便写了这封信,以了却恩怨。信中已经写明白了,我不愿重提。”
修流道:“如此重大的事情,大哥怎能处置得这等草率?!这可是咱们周家二百多年来的心血,岂能由他一封信说了算?!”周修洛道:“三弟说的是。”
刘不取笑道:“刘某这次前来,并不想带走周家的一草一木。毕竟都是前明的物业。但是洪承畴大人特别关照刘某,他也不想看到这笔巨大的财物,被郑家用来充做反清复明的基业。”周修洛道:“这么说,你是想要让我们周家化为灰烬了?!”
刘不取笑道:“周先生,你可以这样认为!因为烧掉一幢房子,总比烧掉整个天下好!你难道还想看到兵戈再起,生民涂炭吗?!”修流冷笑道:“刘先生,你要想烧掉我们周家,也没那么容易!”
正说着,忽然有人高声击掌走上厅堂道:“刘兄凡才这话说的好,只是不知,你的这个天下,究竟是谁人之天下。又到底是谁在让生民涂炭?才一年不见,没想到刘兄便要四处放火了!”断桥大声道:“修流哥,是朱先生来了!”
来的果然是朱舜水,他的身后跟着黄道周。刘不取见到两人,有点意外。他对黄道周笑道:“黄先生不回闽南老家去治经讲学,却如何到了这里?!”黄道周道:“这话我也要问你呢!原以为刘兄已经战死扬州,你不会是个冒牌货吧?!”刘不取尴尬地笑了笑。
朱舜水直朝刘不取走去,道:“刘兄,去年在玄武湖畔,咱们两人初次谋面,如今匆匆已过了一年多了。原以为刘兄将醉卧沙场,马革裹尸,没想到,到头来却是换了一副行头!”刘不取笑道:“人生斯须,白云苍狗。我算是看透南明了。本来我是抱着‘宁教天下人负我,不可教我负天下人’的立身之道,但是这一年多来的事,的确让人寒心!”朱舜水道:“这话听起来说的也是。刘不取,咱们既然各为其主,今日你我当一决雄雌了!”
刘不取道:“朱兄欲与刘某绝交了?!”朱舜水道:“天地之间,自有公道。道不同,则不相与谋!”
修流听了这话,猛然将那“竹”剑掷向朱舜水,道:“先生接剑!”本来他是想出手与刘不取一搏的,但因上次在苏州刘不取放过他一次,此后虽说他已与他断绝了师生关系,不过他还是想再给刘不取一个情面。
朱舜水一把抄住了剑鞘,抖动了一下,那剑登时向上窜出丈高,随后笔直降落下来。朱舜水攥住剑柄,一把便指向刘不取。刘不取拔出剑来,两人相视冷冷一笑,随后奋力而搏,斗了一百来着后,仍是不分胜负。
修流正要加入战阵,却被断桥拉住了。断桥悄声道:“修流哥,这时你该帮谁呢?!刘不取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先生啊!”修流听了,呆了一下。眼前两个正在争斗的人,曾经都是他心目中的前辈。但他不解的是,他们怎么一下子就从志同道合的的朋友,变成了势不两立的敌手!国家沦落,难道朋友间也要因此反目成仇吗?
他正呆想着,忽听得黄道周在一边道:“朱兄的剑法,凝重有余,挥洒不足,却有些象老夫的行书。”朱舜水听了,猛醒道:“多谢黄先生指点。”说着,剑法骤然一变,剑势便如行云流水般,刘不取应接起来,便有些吃力了。
突然间,刘不取身子向后一纵,朱舜水以为他要弃剑认输了,没想到刘不取一退之后,当即人挟剑起,人剑一体,如一道闪电般,向朱舜水直刺过来。这一着剑法是他在漫游关外时,观察了野鹿跟猎人搏斗时,从野鹿的攻势中透悟出来的,今日还是第一次用于实战。
朱舜水措手不及,正要闪避,但刘不取来势实在太快,只听“嗤”地一下,刘不取一剑刺中了他的右手。朱舜水踉跄着退后了几步。
修流见了,登时飞身而起,挡在了朱舜水跟刘不取之间。他接过朱舜水递过来的剑,道:“天地明鉴。我便当周修涵已经死了!我也当我先生刘不取已经死了!国破家亡,此恨不泯!”说着,他冷冷地将剑指向了刘不取。
九十四
刘不取二话没说,一剑就向修流刺了过来。两人斗了五十多手后,刘不取便被修流剑着中蕴含的强劲的内力,逼得透不过气来了。修流用的全都是当初刘不取交给他的剑法,但因为修流的剑法中隐藏着强劲的真气,那剑使出来时,便不可同日而语了。那剑势便如电闪浪涌。刘不取没想到修流的内力,比他想象的还要高。此时虽是夏天,但他的身上,却是凉嗖嗖的。
朱舜水掩着剑伤道:“流儿,大难当头,当断则断!切不可有一丝异念!”修流此时已经完全占了上风,但他还是在犹豫着。刘不取笑道:“天下事了犹未了,更何况不了了之!”修流听了,猛然腾身而起,正要使出“一鹤冲天”,一剑结果刘不取的性命。
突然,周修洛在后院高声叫道:“不好了,臼房着火了!”修流等人都大吃一惊,黄道周与朱舜水忙向后院跑去。只见那大石臼下面,正有一股浓烟冒了上来。那石臼旁边,站了十几个精壮的满洲武士。
修流收住剑,匆忙跑到臼房,他见状大叫了一声爹爹,就要跳入地宫中,朱舜水跟断桥使劲将他抱住了。断桥哭道:“修流哥,你这一跳下去,还能生还吗?!”修流看她焦急的样子,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她,痛哭失声。
刘不取跟了进来,怒对那些满洲武士道:“没有我的命令,谁让你们点火的?!”为首的一个武士弓身道:“刘先生,是简先生在我们临行时交代的。他担心刘先生一时心软,下不了手!因此让我们一到火候,便即点火,以免横生枝节。但请先生休怪。”
刘不取听了,怒不可遏。他想,看来满洲人对自己早已存有戒心,不然那简文宅也不至于如此猖狂。他想着这些日子来的窝囊与无奈,悲愤之心,难以抑制。于是他猛然间一剑挥出,喀嚓一声,便将那武士的脑袋砍得飞了起来,掉落到地宫中。另外的那些满洲武士见了,慌忙都跪了下来。刘不取走上前去,一人一剑,将他们的脑袋全都砍了下来。
断桥见到那么多的脑袋滚落在地上,吓得忙紧紧拉住修流的手。刘不取单膝跪地,对着地宫,凄然一笑道:“刘某对不起节公,让你一家忠良,死无葬身之地。不取就此别过了!”
朱舜水道:“刘兄要去哪里?”刘不取道:“天地间已没有容我之处,你们至少还有一个想象中的国家,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了。此后我当以江湖为家了。”他跟修流道:“流儿,我对不起你们家。你好自为之!”说着,拿起利剑,引起发辫,一剑割断,随后将辫子弃之于地,纵声惨笑着,大步离开了周家。
修流正要跟上去,却被朱舜水止住了。朱舜水道:“流儿,刘不取好不容易才看清了自己,大家不必再去招惹他了。他的神经,已经异常脆弱了。”
黄道周叹道:“这人也算是条汉子,只可惜投了满洲人,如今幡然悔悟,也算难得。”朱舜水道:“他原是刘心水的儿子。”黄道周道:“这就难怪了。”
这时,地宫中的火焰冒窜了上来,周修洛急得上窜下跳的,却毫无办法。朱舜水道:“大家赶紧离开这里,这火已经没法救了,那些满洲人定然在下面埋放了炸药。倾刻之间,这里便要化为乌有了。”
周修洛道:“可是我爹跟列祖列宗的棺木还在下面呢!还有建文皇帝的尸骨。”修流看着那火势道:“二哥,爹爹的原意,就是要埋身在这地宫中的。咱们大明属火,这一把火也算是祭献爹爹了。”
周修洛听了,突然大叫一声,呼地一下便向地宫中跳了下去,修流正要拉住他,但那熊熊火焰很快将他吞没了。修流见了,便朝跪了下来,大声哭泣道:“爹,你的儿子没有一个是不象样的!”
朱舜水与黄道周相视一下。但这话只有断桥听得明白。她也跟着修流跪下了。其实,周献真正的儿子,也就是周修洛一人了。
此时火势越来越大。朱舜水叹了口气,跟黄道周道:“黄先生,看来是天不助我。这笔财富一烧,咱们只好赤手空拳地北上了!”黄道周笑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正是肝胆相照。”
众人离开周家庄的时候,只见整座庄院,都已经处于火海之中,那时正是拂晓时候,火光将冉冉升起的红日,照射得黯淡无光。然后便是震天动地般的爆炸声。修流不住地回头,泪流满面。断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修流与断桥他们到得福州时,郑成功,黄道周等人都极力要挽留他,但断桥却是归心似箭,恨不得立马就回到嘉定去。修流想到自己离开嘉定时,那里已是险象环生了。不知道叶思任一家是否还平安?他想到周修洛的死,忍不住又担心着周莘。
朱舜水私下里跟修流道:“流儿,你要好好照顾着断桥姑娘。你们到了嘉定后,如果碰到什么意外的事,便即速回到闽中来。”修流道:“朱先生,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朱舜水叹道:“流儿,这大乱年头,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你们也不是孩子了。”修流听了,觉得朱舜水这话说的,就跟叶思任当时跟他说的一样。于是他心里便有了些许不祥的感觉。
修流想到,当时他送断桥到闽中来时,路过杭州,断桥说要在“水月居”住一个晚上,他心里有种不祥之感。他记得断桥当时说道:“我想我爹爹了。到了那里,我就好象又回到了爹爹的身边。我不知道我的内伤能不能治好?”如今她的内伤倒是治好了,却不知姐姐跟姐丈是否还安然无恙?!
修流要了一匹快马,断桥骑着黑旋风,两人自闽东沿海北上。一路上,修流对断桥照顾地无微不至,给她点最好的菜吃,亲手端热汤给她烫脚,把断桥伺弄得开心不已。
几天后便到了闽浙边的重镇仙霞南关。那些守关的将士盘问了他们半天,还冲着断桥挤眉弄眼的,有意拖延着。后来修流只好搬出了郑成功的名号,那些将士吓了一跳,赶紧让他们过了关。
那仙霞岭山势险恶,道路崎岖。黑旋风走起山路来如履平地,但修流的座骑,没走上一段山路便软塌下来了。 那天晚上,修流跟断桥两人在深山中找了一家客栈,歇息下来。那里松涛阵阵,风声啸啸,月亮让乌云给遮住了,天上散落下来的月光,有些阴沉。虽是盛夏,但却寒气沁人。断桥有点害怕,便在房间里多点了两根蜡烛。修流笑道:“桥儿,把房间点得这么亮堂,是不是想做新娘了?!”断桥笑道:“是的。”修流禁不住吓了一跳。
两人分住了两个客房。夜里断桥房里的烛火一直亮着,修流却辗转反侧,老合不上眼。于是他干脆向店家要了一坛酒,在黑地里慢慢喝着。 半夜时分,突然听到有人仓猝地在敲着客栈的门,门外的人喊道:“店家,快快开门,我们是赶路的,今晚想在这里住上一夜。”店家应道:“客官,我们店小,店里的客房都已经住满了,你们投别处去吧!”
话声未落,只听得嘭地一声,客栈的大门被撞开了,外面十几个人闯了进来。那些人都带着刀,神情冷漠。为首的一人道:“店家,这里离仙霞南关还有多远的路?”店家道:“还有二十多里。”那人道:“既是这样,你让店里的客人将房间腾出来。今晚有位贵人路过这里。”店家面有难色,笑道:“但是,来的客官们都已经睡下了。”那人指着断桥的房间道:“胡说,那个房间不是还亮着火烛吗?”
店家道:“要不我过去问问看。”他正要去敲断桥房间的门,突然修流推门从屋里走了出来,道:“请问是哪位贵人经过这里,却搅了我清梦?!”
那人道:“是南京来的马大学士。他的名声,你总该听说过吧?!”修流听了,登时热血上涌,道:“自然听说过,他现下人在哪里?”那人道:“就在客栈外面。你们收拾一下赶紧离开这里吧,免得老子拔刀动手。”
他到了客栈外,招呼着外面的人进来。修流看了,知道这些人都是马士英从贵州带出来的黔兵,个个武功高强,当下便不动声色。一会儿后,马士英进来了,他的身边跟着一位老头,后背上背着个大酒葫芦,修流见了,便是那“满堂红”熊火。修流心下道:“今晚算是来齐了!”
修流站到了暗处,方才那人又去敲断桥房间的门。断桥睡眼惺松地起来开了门,嘟囔道:“修流哥,我才睡着呢,这天怎么就亮了?”突然间,她见到院中站了这么多人,全是不认识的,于是便大声叫道:“修流哥,你上哪儿去了?!”
那马士英打量了断桥一眼,轻声跟那个黔兵头目道:“把这丫头留下,其他的人都给我赶到外面的林子中去,一个活口也不要留!”那些黔兵便将十来个客人全都赶出了客栈。随后便听到远处传来可怖的惨叫声。
修流从暗处走了出来,大声喝道:“马士英,你这个狗贼,今夜你的死期到了!”断桥来到修流身边,道:“修流哥,原来这老头便是马士英?!”修流道:“不是他,还会是谁?”马士英吃了一惊道:“后生哥,你却是谁?”修流道:“狗贼,你还记得被你杀死的周献一家吗?我便是周献的儿子!”
马士英先是呆了一下,随即道:“臭小子,原来你在这。当初你两度入我府里,老夫都没有深究。今日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了。”他冲熊火看了一眼,熊火摘下酒葫芦,狠狠喝下两口,道:“太师,看来什么时候我得回贵州一趟了,我酿酒的药材已用完了。”马士英道:“眼下你先拿了这小子再说。”
熊火一上来就使出了一着“九九归一”,修流空手与他对搏,两人拆了十几着,分不出高下。熊火跳到一边,又待要喝酒,修流陡然拔出剑来,一下刺穿了他的葫芦底边,那酒便都汩汩泄了出来。待得熊火再仰起葫芦时,里面已滴酒不剩了。
熊火大怒,狂叫着便朝修流扑了过来。他使出了最后一着“满堂红”,修流笑了笑,一掌击出,将熊火击到数丈之外。熊火闷哼了一声,动弹不得。
突然修流听得断桥喊道:“修流哥,这老头要跑了!”修流一惊,见到那马士英正要往客栈外面跑,于是兔起鹘落,一把就抓住了他,随后倒回到廊檐下。这时,那些黔兵回到了客栈,见到马士英被擒,就要冲上前来。修流陡然出剑,手起剑落,便将马士英的脑袋切割下来,随后一脚将他的脑袋,朝那些黔兵踢去。那些黔兵全都吓住了。
修流再回头去找那“满堂红”时,却已不见了他的身影。于是他冲着在一旁发呆的断桥道:“桥儿,我们大仇已报,从此便可以快意人生了!”
断桥却忽然说道:“修流哥,难道杀人便是报仇吗?”修流一听愣住了。断桥道:“那次我一剑杀了梅云之后,心里却没有什么快感,心情反而是更沉重了。因为我觉得这样一来,等于是承认我爹爹十几年来,一直在苦苦相求的事情是做错了。其实,情爱的东西,根本无所谓谁对谁错。”修流想起了勾壶,不觉暗暗点了点头。但他又道:“这马士英祸国殃民,是个大奸臣。即便忘了家仇,但这国仇能忘的了吗?今日我杀了他,不过就象宰了一条狗而已!”
九十五 几天后,修流跟断桥到了杭州。两人正沿街向北赶路时,忽见听到前面响起了一阵激烈的鞭炮声,原来是一家新店面要开张了。修流也不在意,心想,这种年头还有人开店铺,定然是有满洲人撑腰的了。断桥眼尖,突然说道:“修流哥,前面那新开店面的那两个老板,不就是‘岁寒三友’中的石竹跟苏茂松吗?!”
修流仔细看了,果然便是他们俩。两人已经剃了头,脑门上精光发亮,但那辫子,却有些猥琐,不够油光。修流上前去,只见那店面的牌匾上题的是“松竹书屋”四字,看那字迹,正是石竹题写的。他心下不免冷笑了一声。
苏茂松先看到了修流跟断桥,慌忙迎上前来,笑道:“原来是周公子跟断桥姑娘,多谢你们前来捧场。”修流冷冷说道:“我们只是路过而已,不是来捧场的。这里自然有满洲人给你们捧场的。”
苏茂松有些尴尬。断桥道:“苏先生,你不钓鱼了?!”苏茂松笑道:“这年头,哪还有鱼钓呢!”修流道:“你一定给满洲人送了一大堆的画了吧?他们刚到中原,个个都想附庸风雅,又辨不得韵致。如今苏先生的画也掉份了,只是可惜了那些纸墨。”
苏茂松有些尴尬。那石竹走了过来,跟修流道:“周公子,上次喝了你的酒,这份人情还没还呢!今日由石某做东,咱们爷俩一醉方休。”修流道:“老爷子,我已经没有那份兴致了!喝酒也得有点兴致,没了这份兴致,再好的酒喝起来,也是索然寡味。”石竹道:“要不石某便涂鸦几笔,给公子补壁?”修流笑道:“在下看字也看人。我如今连家国都没有了,拿了那劳什子到哪儿去补壁?”
断桥问石竹道:“老爷子,你家的小孙女上哪儿去了?”石竹叹道:“别提了。”苏茂松插话道:“这杭州城新来的一个满洲将军看上了她,把她买走做妾了。”石竹道:“这亡国的滋味,还真不好受!不然,我们何必要来开这种书画店?!”
修流跟断桥离了杭州,匆匆往嘉定赶去,路上他们问了一些人,大家都说:你们上嘉定去,不是赶着去找死吗?前两天那李成栋又在屠城了,杀了两万多人,尸体臭得十几里外都闻得到,那里快要成了死城了。一个老头道:“汉家人杀起汉家人来,比谁都很。老汉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无耻的汉奸!这回嘉定城里城外终于都剃头了。不过两个月来,嘉定人毕竟还是给咱们江南汉家人挣了一点面子,可怜哪。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咱们是自家人不把人命当回事。真是可怜!”
断桥向路人问起嘉定叶家的情况,大家一听说是大户人家,都拼命地摇头说,城中的大户,不是被杀死,便是被抢光了,女的还都被奸淫了。断桥听了,忍不住便哭了起来。修流安慰她道:“桥儿,你爹爹有那么多朋友,一定不会出事的。”但是,他想起自己在嘉定城里时的情形,心下也是十分的不安。
第三天两人便赶到了嘉定城外,只见城门外布满了汉兵。两人一到城门下,便被那些汉兵拦住了。一个军官说道:“要进城,先剃头。”修流道:“我如果不想剃呢?”那军官冷笑道:“那就割脑袋!我们割的脑袋还少吗?!小兄弟,看你年纪轻轻的,媳妇也长得俊俏,就别拿脖子当韭菜了!”
修流说了声好,突然拔出剑来,身子一旋,只见倏忽之间,那军官跟守门的十几个士卒的辫子全都被他割断了。那些人呆了一下,便四处去摸掉落在地的辫子。修流跟断桥忙进城去了。
两人到了叶府,只见那里已是一片废墟。断墙颓垣,满地瓦砾。那荷塘中堆满了杂物渣滓,散发着腐烂的霉味。两只白鹤也不知去向了。断桥见了,扑在修流的怀里,泣不成声。她承受不住当初的绿意浓郁的家园,突然间变得死气沉沉。
修流在瓦砾堆中挖寻着,企望能找到一些叶思任跟周莘的遗留之物,最后却一无所获。修流跟断桥道:“桥儿,也许姐姐跟姐夫早已离开了嘉定城。钱财只是身外之物,但愿他们俩平安就好了!”断桥哭道:“你不知道我爹爹的脾气的。你看他平日里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但真正遇到大事的时候,他的脾性比谁都犟。”修流道:“我们得先离开这里,再到别处去打听看看。”
两人跪别了叶府。此时城里的汉兵,正在四处搜寻他们两人。修流这时心中怒火正炽,只要见到有汉兵上来盘问,二话没说,拔剑便砍。城里四处都是汉兵的尸体。修流两人当晚便出城去了。修流心想,叶思任在松江府的朋友多,最好还是上那里去打听消息。于是跟断桥一起,连夜便赶去松江。
两人到了一处小镇,突然见到镇上四处都是要饭的。修流看了一下,知道这些人都是丐帮的。他记起当时在嘉定城中,曾有数千丐帮中人帮助守城,印象颇为深刻。尤其是那帮主归去来,精明强干,是条汉子。今晚丐帮突然在这里聚集了这么多人众,必定有什么蹊跷事。
他笑着跟断桥道:“桥儿,你已经两天多没吃饭了,今晚咱们好好吃上一餐。你想点什么菜都行。吃完了咱们就跑。”
断桥晓得,他是拿以前两人在苏州时的事寻她开心,于是便答应了。两人找了家酒店,修流点了几个断桥爱吃的菜,酒店里却一样都没有。断桥道:“修流哥,算了,你还是要你自己喜欢的菜吧。我现在也吃不下。”修流道:“你要不吃,我也不吃!”断桥苦笑道:“那就给我来一碗冰糖莲子粥吧。另外,再给黑旋风来十斤鲜牛肉。”
修流唤了店家过来。店家为难道:“客官,粥倒是有,只是没有冰糖。”修流道:“再给我打十斤酒上来。”
店家先去切了牛肉来。断桥看了那肉,拍着桌子道:“店家,你这是牛肉还是马肉?”店家陪笑道:“小姐,这兵荒马乱的,到哪儿去弄牛肉?不过这马肉倒是鲜的。时近常有些人牵了马来卖给本店。你们就将就一下吧,如今人命还不如马值钱呢!”
断桥正要生气,修流道:“桥儿,算了算了。黑旋风又不是第一次吃马肉。吃完饭咱们就去找人打听消息。”
修流正喝着酒,忽然店外进来了两个乞丐。店家见了便嚷道:“要饭的,也不看看地方。老子今天好不容易等到两个客人,你们就想来搅扰我的生意。”修流看了那两人一眼,知道都是丐帮弟子,便道:“店家,他们是我的客人,你给我添两个酒碗上来。”
那两人到桌前坐下了,其中一个瘦子轻声说道:“周将军,你还记得我们的归帮主吗?”修流道:“自然记得,请问两位尊姓大名?”瘦子道:“在下是丐帮松江府主管曾半碗。”他指着另一人道:“这位是丐帮苏州府主管江三勺。昨天周将军与叶小姐进嘉定府时,我们手下的弟兄们便跟上你们了。”
修流道:“归帮主可好?”曾半碗道:“这正是我们要找周将军的缘故。”断桥道:“你们如何知道我姓叶?”江三勺道:“嘉定城里大名鼎鼎的叶先生谁人不知?!”断桥道:“这么说,你们定然知道我爹我娘的下落了?”江三勺一下愣住了,他看了下曾半碗。曾半碗低着头沉吟不语。
断桥急道:“你们快说,是不是我爹娘出事了?”曾半碗叹道:“原来你们对此事一无所知。叶小姐,说出来你别痛心,两个多月前,你父母便在清兵屠城时殉难了!他们夫妻俩不愿离开嘉定,双双自尽了。”修流一听便呆住了,他一下子紧紧攥住了断桥的手。
断桥听了,半晌无语。修流见了,心如刀扎,他问曾半碗两人道:“你们知道我姐夫他们埋在何处吗?”江三勺道:“屠城两天后,我们跟着归帮主又杀回到城里,但叶府已是废墟了。后来是‘松江帮’的汤六帮主带着弟兄们,将他们的尸骨挖了出来,葬在城外八里冈你们祖家的陵墓上。”曾半碗道:“城破之时,叶先生本来是可以走的,但他却跟叶夫人一起殉难了。这种节气,实在令人敬佩!”
这时,断桥开始垂下泪来,道:“修流哥,明日一早,我便去八里冈看觑我爹爹跟我娘。我没有想到,他们走的这么快!”修流道:“瞧儿,我跟你一起去。”
曾半碗吞吐道:“既是如此,周将军,我们兄弟俩该告辞了。你们一定要节哀。嘉定城殉难的人有好几万呢!”修流道:“你们方才说归帮主他怎么了?”江三勺道:“归帮主被满洲人抓去了!便是那‘淮南四子’干的。如今他们正押送着归帮主上南京去。据我们的弟兄探知,那洪承畴是要让归帮主下令,要我们全帮上下,全都剃发,不然就要将他斩首示众。你想,有让要饭的剃发的理吗?”
修流道:“那么,你们帮主答应了吗?”曾半碗道:“依在下之见,归帮主是不会答应的。但是,我们只怕事出万一。我们帮的事,周将军可能不太清楚,帮主的命令是绝对不可违背的。所以我们想请周将军出面来计议一下。”修流道:“你的意思是,倘若归帮主降了满洲人,你们就要另立帮主了?”曾半碗道:“也只好如此了。我们这些丐帮弟子是不会投降满洲人的。”江三勺道:“不过,我仍然不信归帮主会归顺满洲人的!”修流道:“我如果救出你们的帮主呢?”曾半碗跟江三勺对望一下,道:“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修流跟断桥道:“桥儿,我们现在就上八里冈去吧。”断桥向店家要了些香烛酒菜之类的祭品,便跟修流一起上路了。曾半碗跟江三勺在后面跟着。
断桥从前曾经跟叶思任和周莘来过一次八里冈,那是去祭祖的,因此认得那路。她到了陵前,见到那里新立了三块石碑,便在十几步之外跪爬了过去。第一块石碑是叶中和的,她哭者先磕了三个头。第二块石碑是叶思任的,上面那些字刻得有些粗糙,但却入石三分。断桥抱着石碑,痛不欲生。第三块碑是周莘的,修流见了,也跪了下去。他闭着眼,热泪垂落。
这时,曾半碗跟江三勺一齐走了过来,站立在修流身边,说道:“周将军不要悲伤过度。”说着,便要去搀扶修流起来。修流伸出手去,两人突然间便分别攥住他的左右手,想将他按捺在地上。修流冷冷一笑,双手猛然反转,只听喀嚓两声响,曾半碗跟江三勺两人的双臂,全都被他强劲的内力震断了。
修流道:“象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只有你们这等江湖败类才能使得出来!你们说归帮主被执,却又想着推选新帮主时,我便留意你们的用心了。我见过归帮主两次,他岂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背?!”他将两人拖到叶思任跟周莘墓前,让他们跪了下去,随后对着坟墓道:“姐夫,姐姐,今日我便用这两颗人头,来祭奠你们!”说着,手起剑落,砍下了两人的脑袋。那血溅射得四处都是。
修流道:“桥儿,咱们得赶紧上南京去,救出归帮主。这事关系到丐帮几万人众的前途。”断桥抹着泪道:“修流哥,我不想去了,我想在这里陪上我爹跟我娘一些日子。”修流道:“这怎么行?我怎能抛下你一人在这?我现在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归帮主也是你爹爹的好友,我们不能扔下他不管。”
断桥听了,忍不住又泪如泉涌了。修流道:“好了,桥儿,我也留在这陪着你吧!只要你能开心,我就守着你,做什么都行!”断桥听了,朝叶思任跟周莘的墓碑又磕了头,道:“爹,娘,女儿跟修流哥去了。他还有些正事要办,我想你们会理解女儿的不孝的。你们在黄泉路上走,入秋之后,千万别着凉了!过些日子,女儿再回来看望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