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周修洛一人坐到周府门前的台阶上去。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暖洋洋的,他散开胸襟,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做势捉着虱子。那十几匹马看看来得近了,马上人都佩着长剑,个个精壮,威风凛凛。那些人到了周府门前,都翻身下了马。
一个年轻人走上前来,打量了一下周修洛,问道:“癫子,看你的模样,便是周家的老二周修洛吗?”周修洛翻着白眼道:“谁是周修洛?你是谁?他是你爹吗?”年轻人听了,上去就冲他身上踢了一腿。
这时,后面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他的右手腕已经断了。他用左手按捺住了那年轻人,道:“看来这周家的老二真的是疯了!真是恶有恶报,这周家看来是完了。三弟,今日你我有要事在身,切莫鲁莽行事。爹爹在你我出门时,是如何交代我们的?看顾着他们可怜,你就不要惹事生非了。”年轻人道:“我一想起大哥去年被周家那臭小子的黑老虎咬断右手臂的事,心里就有气。”
那中年汉子道:“三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这癫子又不是周家那三小子。今天我们先把关键事解决了,免得爹爹担忧。要知道,这事可关乎我们家跟‘旋风剑派’的前途!”
原来,他们二人便是陈知耕的大儿子陈大年跟三儿子陈绶年。陈大年干笑着问周修洛道:“我们早听说周二哥从川中回家来了,只是没得闲空过来拜会。周二哥在川中一向可好?”周修洛不则声,抬起屁股,一连放了几个响屁。陈大年皱着眉头,陈绶年忙捏住鼻子。周修洛拖着长声道:“臭屁不响,响屁不臭,这连环屁是又响又臭!”
周修洛随即高声唱道:“吃他娘,穿他娘,开了门,迎阎王。乖孩子,莫要哭,张献忠,做帝皇。”
陈大年又问道:“周二哥,昨日你们家来客了没有?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跟另外两个人。”周修洛捏着手指对着阳光照了照,道:“来了,是张献忠来了,一进门就杀人!我的妻女都上吊自尽了。这事好玩不好玩?”陈绶年道:“大哥,你别费心跟他胡缠了。咱们进门去搜查一下便是。”
陈大年随之问后面的跟随道:“你们会不会看错人?冷师叔跟叶思任,周修流他们真的到闽中了?”一个年长的跟随道:“大师兄,但凡进入闽中的江湖人士,我们一般是不会看走眼的。”
这时那陈绶年跨过周修洛,便向府里走去。忽然府里走出一人来,冷冷说道:“陈家师兄,这周府难道是你们想进就能进去的吗?!”陈家兄弟看了,吃了一惊。那人便是周修流。
陈大年先是慌了一下,随即一笑道:“原来是修流兄弟回来了。你的那只黑老虎呢?我倒很想再会会它!”修流还未做答,那陈绶年已然一剑向他刺了过来。修流轻轻一闪,出手托起陈绶年把剑的手腕,那剑当地一声便掉落到地上。
陈大年跟陈绶年一下子便呆住了。陈绶年方才使出的那招“白驹过隙”,是“旋风剑”中的夺命招数。但是修流似乎没出招,就轻易地将它化解了,这对于他兄弟俩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
周修洛心下也是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从前那个淘气的小三弟,如今的武功已经如此高强。
此时,只见温眠从府里踱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看太阳,伸个懒腰道:“这才日上半杆呢,怎地便吵成这样了?你们还想不想让人睡觉?!”他看了眼陈家兄弟,道:“你们这两个不长进的东西,难道你们便是我师兄陈知耕的儿子吗?”
陈大年一听这话,登时面露喜色,他慌忙跪下道:“原来冷师叔果然来了!家父听说师叔入闽,特地让小侄和三弟来相迎,要你老移身到我们府上,与你畅叙旧事。”陈绶年也笑着向温眠做了个揖。温眠冷冷道:“老夫不姓冷,姓温。是不是东洋人找上你们家门来了?”
陈大年笑道:“师叔真是料事如神。是有一个叫由尾的日本人,昨天给我们家下了拜贴。说今晚要上我们府上来,借看一把日本旧剑。”温眠道:“他师父鼎木丘的名字在不在拜帖上?”陈大年愕然道:“谁是鼎木丘?我们没听过这名字。”温眠沉吟一会道:“原来鼎木丘自己没来,又是让这由尾来充坏人。这事老夫本来是不想管了,但因数十年未曾与师兄谋面,理当上门拜会。你们先回去吧,黄昏时候,我定然到你家中。你们留下两匹马来便是。”
陈大年恨恨地看了眼修流,留下了两匹马,带着众人走了。
温眠与修流,周修洛回道府里,跟叶思任说了一下陈家的事。叶思任对朱一心道:“朱公子,你还是先回到道观里去吧,从此以后,千万莫再轻易下山一步,免得江湖上再添风云。你须得将旧事忘了,好好在山中种茶著书。人生如过眼烟云,踏实两字,最为重要。”朱一心含泪答应了。 叶思任跟温眠笑道:“老爷子,我得先走一步了。满洲人恐怕不日就要过江,我得去把江南各处的商号安排一下,该收敛的就收敛,退回嘉定。这年头生意做不下去了,做强人倒有一口饭吃。”温眠笑道:“下次老夫定然到嘉定去找叶老弟品茶,解解睡意。”叶思任笑道:“如此最好。不过,我劝睡翁还是喝酒好,所谓一醉解千愁。”
叶思任跟修流道:“流儿,你且在这里陪一下温老爷子。那陈家兄弟你可得留心防着点,不过也不可意气行事。待这里的事情安定之后,你还是到嘉定来一趟。我想,断桥是离不开你了。人生在世,一场欢梦。只要你真心喜欢一个人,去爱他便是。其它的事就不要多想了。”修流听了这话,想起断桥,又想起叶思任日前与梅云的那段故事,心下直如刀割。叶思任的眼角不觉也有些湿润了。
叶思任跟修洛道:“二哥保重,得闲时便上嘉定去,看看你的两个妹妹。她们现在在那边都很好。”周修洛道:“如此我便宽心了。我现在得在家里守着。上嘉定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叶思任走了。
午后,修流与温眠乘着两匹马往陈家庄去了。经过盘云县城的时候,两人看到前面一抬官轿,正在喝道。那官轿到了修流他们马前停下了,轿里人大声喝道:“奴才,何事不向前走?!”
那皂吏中有认得修流的,道:“陆大人,前面有人挡路,这路委实是走不成了。”轿中人怒气冲冲地掀开轿帘,正要吆喝,突然他一眼见到修流,便大吃一惊,脸色登时变得煞白。那轿中人便是盘云县知县陆有方。
修流冷冷乜了他一眼。陆有方忙缩进轿子,跟皂吏们道:“小的们,本官不愿敬惊动百姓,尔等速速绕道而行。”
傍晚时候,修流跟温眠到了陈家庄,大老远便见到庄前站了几百人。两人一进庄,登时便听得鼓乐喧天,鞭炮声惊天动地。两个庄户上来牵马引道,修流与温眠忙下了马,来到庄前。那陈知耕已带了三个儿子,一干徒弟,迎了出来。
修流先走上前去,叫了声师傅,跪将下来。陈知耕忙将他扶了起来,叹了口气道:“一年多了,流儿。这次回来,咱爷俩好好叙叙。”
陈知耕走到温眠身边,抱拳笑道:“冷师弟,你我一别便是四十五年。没想到咱们今生还能见面!当初我大明军从釜山撤走时,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后来听说江湖上出了个叫‘血雨腥风’的人物,一手‘旋风剑’,驰名天下。我一猜便知定然是师弟你了。”
温眠打了个呵欠,笑道:“师兄,这四十五年的事,几句话是说不完的。咱们闲话少说,还是谈正经事吧!”陈知耕执起温眠的手笑道:“师弟还是如此爽快!咱们且到府中说话。”他对陈大年三兄弟道:“你们三人,好好陪着修流师弟,不得生事。”温眠笑道:“师兄,今晚这事,却离不得修流,他须得跟我们在一起。咱们‘旋风剑’一脉,真正的传人也就是他了。他的武功,如今只怕不在你我之下。”
陈家三兄弟听了,心下大大不快,但又不便发作。
陈知耕听了,却高兴地笑道:“果真如此,那也是本门的造化。”温眠对修流道:“流儿,你给你师傅亮上一招,做为见面礼。”修流跟陈知耕拱手道:“徒儿不敢。”陈知耕道:“流儿,你试上一下却又何妨?为师的也想见识一下你武功长进了多少。”
修流听了这话,骤然间拔身而起,使了一招“风入穴”。这一招正是去年他带着黑旋风上陈家庄给陈知耕贺寿时,陈大年对他使用的那一招。那次陈大年用剑逼住了他的脖子,但他也记下了那招数。此时他使将出来,只见一边众人的衣裳都鼓涌而起,尘土飞扬,十步之内,密不透风。陈知耕跟陈家三兄弟都看得呆了。
陈知耕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时两行热泪,从他的老眼中漫出。他跟温眠道:“师弟,方才流儿的这一招威势,我只在当年师傅给我们演示时见过一次。看来你对他的调教,比我要好。”
温眠笑道:“师兄,我其实没教过你徒儿一招一式。这是他自己的悟性使然。”
这时,忽然有人鼓掌说道:“周兄的这招‘风入穴’,果然已经出神入化,精妙无比,与在‘栖凉别院’时相比,增色不少。妙,妙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踱出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面带微笑,身挎长剑,手摇纸扇。修流与温眠看了,那人便是由尾。修流道:“由尾,前天我们救了你,你却将船偷开走了,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由尾笑道:“修流兄,我又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但在下既然千里迢迢上闽中来办事,总不能丧身海中吧?!这笔人情,以后定当报偿。况且,那些船象是海盗的,没想到你们跟海盗还有关系!”修流冷笑一声。陈家兄弟见来人便是由尾,都紧张起来。
由尾朝温眠跟陈知耕鞠了一躬,道:“既然今天‘睡翁’跟陈老爷子两位前辈都在,我想事情便会有结果了。”温眠道:“由尾,你的师傅鼎木丘先生尚且不信小人之言,为何你却屡次硬要强出头?!”由尾笑道:“睡翁不知,我师父不日也要来闽中的。不过他本是个固执的人,他情愿芒鞋布衣,徒步自浙东跋涉到闽中来。我只是早来了一步而已。”
陈知耕笑道:“大家不妨借一步说话。”说着,便将众人让入府中。
陈大年已在府中安排了几桌酒席,请了一些闽中武林高手来。席间,温眠悄声跟陈知耕道:“师兄,你知晓由尾这番到闽中来的意思了?”陈知耕道:“他不就是来报当年釜山之仇的吗?今日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当年日本人可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温眠冷笑道:“师兄,也许你是想错了。事情可能比你预料的还要麻烦。你给我说句实话,你的家里,有没有一柄当年在釜山大战时夺得的日本人的古剑?”
陈知耕想了想道:“我当初的确在战场上夺得了一柄日本人的剑,但这剑我早已在犬子大年及笈时,送给他了。既是他是上门来讨剑的,只要他礼数周到,我让大年把剑拿来还给他便是,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我陈某堂堂正正,岂能因一把剑在东洋人面前失了面子?”温眠听了,舒了口气道:“如此便好。江湖上一些旧事,当泯即泯。”
陈知耕于是起身道:“列位,今天来的这位由尾先生,是东洋来的武士。众所周知,四十来年前,我大明为了援助高丽李朝,曾经倾全国之物力,军力,跟东洋人在高丽南部曾经激战数年,后来终于将东洋人赶下了海。”说到这,他跟对座的由尾道:“由尾君,可有此事?”
那由尾怔了一下,觉得十分的难堪。此时他若说有此事,那么就等于承认,当初日军是被明军打败了。倘若说没有此事,又与史实不符,便显得有些荒唐。而他若站起来辩解说,当年日军并不是被明军赶下海,而是因为丰臣秀吉的去世,导致日军全面崩溃,那么到时只怕陈知耕又会推托说,既然日军没有战败,那么哪来的被缴获的什么名剑?
对于武士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承认自己败了,虽然那场战争,对他来说已经很遥远,他也不是当事者,但一个武士一般总该归属于某个团体,才会产生真正的荣誉感。此时,承认与不承认这事对他来说都是痛苦的事。陈知耕一句话便将他逼住了,看来,汉人的俗语说的不错,姜还是老的辣。
他略显踌躇,便笑着起来道:“陈老前辈说的话,自然不会错的。”陈知耕心里愣怔一下,暗道:“这小子滑头,看来不可小觑了他!”由尾这话的意思,无非是你说你的,我听我的,至于是不是这回事,那是你陈知耕的事。
陈知耕接着道:“日军撤退时,我大明军跟他们在釜山曾有一场恶战,那场战打得天地风云失色,漫山遍野,都是鲜血。老朽侥幸活了下来,并从一位日本武士身上,缴获得了一柄剑。”
由尾听到这里,忍不住微笑了。他觉得他这半年多来花费的苦心,并没有白费,而且补偿马上就要到来。他早就明白,师傅苦心积虑地要找回这把古剑,定然不只是因为家族的荣誉,中间肯定还有一些重要的隐情。所以他每次都是抢在鼎木丘之前,找上当事人。此次十有八九要大功告成了。事成之后,他在师傅心目里的地位,将会超过他的大师兄大麻,那个嗜剑如命的家伙。
此时,座中的来客东方鸿,唐生理等人,都纷纷夸起陈知耕来。尤其是那东方鸿,当年在釜山时,他与陈知耕曾是战友,两人并肩作战。他听了这话,心下十分受用,面有得色。
陈知耕续道:“今日这位由尾先生找上门来,要讨还这把剑,列位说,咱们给还是不给?”修流听了,笑了一下。师傅在话中说的是“给”而不是“还”,那意思便是,这剑已是我的战利品,我可以给你,也可以不给你,这样姿态便高了。
众人摸不清陈知耕的话意,都不则声。陈知耕突然问修流道:“流儿,你说说,咱们给还是不给。”众人于是一下子都朝修流看来。
修流起身道:“师傅,方才温师叔说了,江湖上的旧事,当泯则泯。由尾君我曾与他谋过几次面,说句不怕得罪由尾君的话,我对你的人品实在是不敢恭维。上次与你在焦山下深谈,以为你倾吐的是心腹之言,没想到在下贪杯,头脑发热,一时竟信了你的话,坏了大事。我不齿于与小人为友,今日当着这么多江湖前辈的面,我宣布与你断交!”
由尾吃了一惊,道:“周贤弟何出此言?莫非你不想让我取回鼎家的古剑吗?”修流冷笑道:“由尾先生,方才我师傅已经说了,这剑是给,而不是取。”陈知耕听了这话,微微而笑,心想,修流这孩子,不枉我交了他几年。
修流又对陈知耕道:“师傅,诚如方才你所说的,君子不夺人所爱。鼎家的这柄古剑,对我们‘旋风剑派’来说,也就是稀松平常之物,但对于他们鼎家,却是宝物。既是如此,徒儿以为,何不便将此剑送给他们?”
陈知耕听了,看了眼温眠,两人同时点了点头。但陈知耕心里仍然有些失望,他原以为,刚才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陈大年应该挺身而出,慷慨激昂地说上一通象修流这样的话,给他挣个面子的。然而陈大年却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心下叹了口气,道:“列位,我的徒儿修流说的有理,我们这就将剑送给由尾先生。大年,你去把那把剑拿出来吧,免得人家说咱们陈家闲话,说是我们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就一把剑吗?!” 由尾这时笑了,他觉得他此次大陆之行的目的,已经伸手可触了。
然而陈大年却显得坐立不安。他记得二十多年前,他及笈的时候,父亲郑重地将那把日本古剑赠送给了他。几年前,有一次他跟周府的管家赵及在城里碰面,赵及见到他的佩剑,心下惊奇,他便将剑给他看了。赵及要出三百两银子买下那剑。当时陈大年他因看上了城里“百花楼”里刚来的一位烟花女子,正等着钱用,于是便将那剑卖与了赵及。没想到今天事出突然,老父居然旧事重提,让他不知所措。
这时温眠道:“贤侄,这把剑既然在你身边,你便拿出来,送与这由尾便了。老夫精疲力乏,不能多陪了。这事最好早点了断。”
陈大年听了这话,忽然站了起来,对温眠道:“师叔,我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陈知耕皱着眉头道:“大年,当着你师叔的面,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别婆婆妈妈的!”陈大年道:“众位前辈,这事说出来本来于有伤本派清誉,但事已至此,晚辈却不得不说了。那把鼎家的古剑,原本就在在下身边,但几年前,却被我们门派里的一位小师弟偷走了。这事我一直不敢张扬出去,一是怕家父怪罪,二是怕损了这位小师弟的前途。” 陈知耕怒道:“大年,你说的可是真话?!没想到本门中竟出了这等事!这人是谁?看我不一剑宰了这兔崽子?!”
陈大年慢慢地掉眼到修流身上。修流讶然道:“大师兄,这人是谁?居然使用这等卑鄙手段,把剑偷走?!”
陈大年指着他道:“周修流,你不用装孙子了。这人还会是谁?这偷剑的人就是你!你扪心自问,事情已道了这种地步,难道你还不想承认吗?!”
七十七 陈知耕与温眠都先是都大吃了一惊。随后温眠冷冷一笑,却不置言语。陈知耕对陈大年怒喝道:“逆子,你别胡说八道!流儿岂是这等下三滥的人!”
陈大年道:“爹,儿子不敢有半句谎言!当初周师弟刚入门时,与我试剑,我用的都是那把古剑。周师弟因屡次败在我的剑下,他便以为都是因了那柄剑的缘故,因此便对那柄古剑起了歹意。一次,他趁我熟睡的时候,便偷走了那柄剑。事后,我怕爹爹怪罪于他,一直不敢将这事说出来。今日事出无奈,只好将这事公诸于众。但愿师弟见谅。师弟,你的这种坏习惯也该改一改了。现下你快把剑拿出来,送给这位由尾先生吧,免得让人家看咱们‘旋风剑派’的笑话。”
修流听了这些话,想起叶思任临走时的叮咛,顿觉满腔的悲愤,无法抑制。他拔出那把“竹”剑来,搁在桌上,对陈大年道:“师兄,你说的便是这把剑吗?”陈大年看了一眼那剑,见它的式样跟东洋剑并无两样,便道:“便是这把剑!”
陈知耕此时气得全身直打哆嗦。他本想走过去,狠狠摔陈大年一个嘴巴,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陈大年自去年被黑旋风咬了一口,至今对修流仍是耿耿于怀,但说到修流偷剑,他绝对是不相信的。而且,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眼,他居然还将修流的那把“竹”剑说成是鼎家的古剑,实在是太令他伤心了。
现在他担心的是,那把剑是不是真的还在陈大年身上。如果不在,那么他们陈家,还有“旋风剑派”的这个丑就出得大了!
他借身上茅厕去,要陈大年过来扶他。两人进了后堂,陈知耕便骂道:“畜生,你把当年我送给你的那柄日本古剑弄到哪里去了?”陈大年慌忙跪了下来,说清了原委。陈知耕垂下老泪道:“儿子,我本来寄最大希望的是你,希望到时你能执掌本门,可你实在是太不争气了。今日之事,你必须自行了断。你死之后,你的两个儿子,爹会好好看顾的!我们家以武道传承,这个面子,绝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说着,他顾自走回堂前。陈大年神色阴暗地跟了出来。
陈知耕拿起修流放在桌上的剑,沉声道:“流儿,这‘竹’剑我在釜山时见过。这剑是丰臣秀吉的战剑,那把鼎家的古剑不会是你偷的。流儿,师父对不起你!”说着,执起修流的手,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
众人大惊了。修流慌忙跪了下来。温眠起身道:“师兄,你这却是何故?就凭你方才这一句话,你的声名,便足以在江湖上高扬了。小弟对你敬佩有加!”陈知耕颤声道:“师弟,愚兄自知武功远不如你,但却生性耿直。今日之事,全然是我之错。我的名声算是栽了!我如何还有面目去见咱们的师傅?!”
他回头对陈大年道:“大年,你跟众人谢罪吧。你该有点咱们陈家人的样子,你须让江湖上的朋友看看,咱们陈家是敢做敢当的!咱们陈家没有孬种!”
陈大年脸色发白,颤声哀求道:“爹,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闹得我们全家不安呢?不就是一把剑吗?!”
陈知耕这时缓缓站了起来,拔出身上的佩剑,跟由尾道:“由尾先生,我们汉人言出必行,所谓‘千金重一诺’,但是那把剑的确已经不在我们家了,这事老朽可以性命担保。我方才已经答应过你,送剑于你,如今老朽却食言了,以我数十年的老面子,陈知耕已然在江湖上无法立身。但我们汉人武士并非奸诈之徒,这事你须得明白。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由尾先生,你看仔细了!”
温眠一听这话,便明白陈知耕要做什么事了,他慌忙起身,要去夺陈知耕手中的剑,但已经晚了一步,陈知耕手中的利剑,如长虹贯日,已经嗤地一声,割破了他自己的喉管,他的双眼直直地望着天上,眼睛大睁着,然后轰然一声,象一堵石墙似的,倒在了地上。
众人忙都拥到陈知耕身边,由尾见状吓了一跳,他向陈知耕深深鞠了一躬。温眠替陈知耕抹了几次眼睛,他还是闭不上眼。这时,温眠拿起陈知耕的剑,突然飞身而起,使了一招“风卷残云”。这招是他自创的“旋风剑法”,只见满厅堂上下,四面八方,嗤嗤有声,待得他落地时,陈家三兄弟跟由尾的衣裳,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众人都吓住了。
随后,温眠撑剑跪在陈知耕身前,猛然吐出一口血来。那血洒在陈知耕的身上,便象是开了一片灿烂的花。他再去抹了一下陈知耕的眼睛,这时陈知耕那僵直的双眼,终于闭上了。
此时,由尾见事情已经闹僵,正要趁乱起身离去,陈家三兄弟都挡在了他的面前。修流走过来道:“由尾,今日我师傅丧身,全是因你跟我大师兄而起。难道我师傅的一条命,还值不了你要寻找的一把破剑吗?这事不能就此了结!你须为我师傅披麻戴孝,不然,我必取你项上之物,以祭师傅!” 由尾笑道:“周贤弟,你师傅他自己要寻短见,这是你们的家事,与我何干?!况且,陈师傅他是个真正的武士,武士坦然赴死,正是最好的归宿!” 修流对陈大年道:“师兄,你听到这话了吗?眼下该是你出手的时候了!”
由尾摇着扇子,冷眼看着陈大年。陈大年跟修流道:“你这臭小子,这事全是因你而起,你现在倒往我身上推了!”堂上众人听了陈大年这话,心下都在叹息:陈知耕不惜以死维护本门名声,争了面子,而儿子却是连条狗都不如的懦夫。 那东方鸿起身道:“列位,老朽年岁虽是大了些,但与陈兄也有数十年的交往了。今日陈兄之事,老朽却不能不管。”他拿起陈知耕的剑,对由尾道:“臭小子,老夫要跟你玩上几招。”修流与温眠正要阻拦,东方鸿却已走到由尾身前。
由尾笑道:“先生一大把年纪了,在下倘若出手,于心不忍。”东方鸿二话没说,一剑便向由尾刺来。由尾拿扇子挡了一下,左手一掌迅猛推出,击在东方鸿的胸口上,东方鸿闷哼一声,身子倒撞出丈余,口中血如泉涌,但他仍是使出最后一口气站稳了身子。唐生理慌忙过来扶住了他。东方鸿轻声一笑道:“老唐,我老了,不中用了。”说着,轰然一声,倒地而死。
这时,温眠捡起了东方鸿的剑,冷冷地跟陈大年道:“大年,你过来,跪在你爹面前。”陈大年愣了一下,迟疑地走了过来,朝着陈知耕跪了下去。他正想听温眠说些什么,却见头上突然电光一闪,然后他的脑袋便向屋梁上飞去。众人吃了一惊,但无人不觉得出了一口气。温眠将剑在身上擦了擦,吐了口唾沫,道:“我温某年轻时,人称‘血雨腥风’,但死在我剑下的,从来没有冤鬼,这次也不例外。”
此时在一边的陈二年跟陈绶年已经吓呆了,他们从小长到大,哪里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场面?!便连由尾心里也已觉察得出来,死亡正残酷地向他走来。他脸上还在故做镇静,但心底却已怯了。温眠用剑指着他道:“臭小子,你出剑吧。”
由尾勉强笑了笑,收起扇子,拔出剑来道:“睡翁,还请手下留情。”
温眠正要出手,修流拿起桌上的剑道:“师叔,古人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事还是交由晚辈来了断吧。”温眠道:“也好。”便让到了一边。修流对由尾道:“由尾,事已至此,今晚只有你死我活了!”由尾冷笑道:“只怕是你死我活吧。”他突然转身,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已一手勒住了陈绶年的脖子,将剑顶在他的下巴上。陈绶年吓得脸色都黑了。修流垂下剑来,道:“由尾,我没想到,你竟然卑鄙一至于斯!” 由尾拖着陈绶年便往府外走。温眠与修流都出不了手,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由尾离去。
这时,府门外猛然传来一声断喝道:“逆徒,你这种行径,还算是个武士吗?!快快把剑给我放下!”
由尾听了,心下悚然一惊,慌忙松开了手,当地一声掷剑于地。修流与温眠听了,便知是鼎木丘到了。两人对望了一眼,俱是神色凝重。 来人果然便是鼎木丘。他先来到温眠面前,行了个礼道:“睡翁,在下来迟了,致使狂徒在此胡闹,还使陈老前辈命丧当场。既然睡翁已将陈大年手刃,鼎某也只好狠下心来,清理门户了!”
他走到由尾面前,道:“由尾,你到陈老爷子尸前,给我跪下!”由尾咬了咬牙床,走到陈知耕尸前,扑通一声跪下了。修流此时心里却在想,这鼎木丘为何每次总是在由尾闹事后出现了?而且看他的行事,似乎对局中所发生的内情都了如指掌。他静静地看着,不知鼎木丘要如何教训由尾。
只见鼎木丘抽拉出腰间长剑来,跟由尾道:“由尾,为师平时是如何教你的?”由尾低着头道:“舍生取义,是武士的最高境界。”鼎木丘道:“你做到了吗?”由尾道:“没有。我对不起先生!但是今日之事,却与徒儿无干!”
鼎木丘不听他的辩解,骤然手起剑落,一剑便砍下了由尾的脑袋。那由尾的脑袋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大声说道:“先生,好快的剑!你好狠的心!” 这事大出修流与温眠的意外。修流心想,由尾心中定然有难言之隐,不然鼎木丘绝对不会如此干净利落地将他杀死的。
鼎木丘提起由尾的脑袋,跟温眠道:“睡翁,由尾私自到陈府上来胡闹,致使陈老爷子自刭,又杀了东方前辈,他死是罪有应得。那把家传古剑之事,在下已不好意思出口相讨,就此别过了。”说着,提着由尾的脑袋,就要往外走。
温眠冷笑道:“鼎兄且慢。你的苦肉计演得如此出神入化,温某我岂能相让于你?!如今持有此剑的当事人陈大年已死,我须给你一个交待。”他唤过陈二年道:“二年,绶年,你们知道你们爹爹当年缴获的那把日本古剑在何处吗?”鼎木丘听到“缴获”两字,脸上登时掠过一道阴影。
此时陈二年与陈绶年已吓得两股战战,跪了下来道:“师叔,侄儿委实不知。”
这时修流说道:“鼎先生,为了你那把剑,我师傅已经自尽了,想来他定然是不知道那剑的去处。先生上次在松江‘季鹰楼’上,与那赵及曾经有约,先生想想看,那赵及他如何知道你家的剑是在陈家的?如今唯一知道那把剑下落的人,只有赵及了。你大可以去找他。不过,我有言在先,先生必须将他的性命留给在下去取!”
鼎木丘笑道:“周公子这话说的有理。我答应你,绝不杀那赵及。睡翁,周公子,在下这就告辞了。”
修流却道:“鼎先生,请把由尾的脑袋留下。我要用它祭奠我师傅,还有东方前辈。”鼎木丘笑道:“周公子,你知道的,虽说由尾他做错了事,但毕竟还是我的徒儿。我须将他的首级带回九州,供在本门神龛中。”修流道:“鼎先生,说句难听的话,由尾不配是个武士!”
鼎木丘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由尾是不是武士,你可以有你的成见,但他是我的徒儿,我自然须得带他回家。这事谁也阻拦不住!”
温眠道:“木丘先生,倘若你真要带着由尾的脑袋离开这里,便须从老夫的剑下过去。”鼎木丘冷冷说道:“睡翁,这话有些勉强了吧?”说着,便将由尾的脑袋系于腰间,然后唰地一下拔出剑来。
温眠环顾左右道:“大家退后!”话声方落,他的整个人都被自己的剑光裹住了。鼎木丘一连后退了三步,方才化解开了温眠的剑气。他心下喝了声彩,便即挺剑出击。堂上堂下,只见冷风嗖嗖,杀气袭人。修流见了,暗暗替温眠捏了把汗。
两人斗了三百多招之后,温眠因年事已高,那剑势便有些舒缓了,而鼎木丘的剑势,却是一招猛似一招。突然间,温眠使出“旋风剑”中最后那招“风卷残云”,鼎木丘却凝神不动,把着剑挺立于当地,待得温眠的剑逼到身前时,他身子忽然往后一仰,随后一剑往前刺出,捅进了温眠的腹部。
一时间,堂上堂下寂然无声。温眠闷哼一声,重重倒了下去。修流扑了过去,抱住了温眠。温眠轻轻笑道:“流儿,年龄不饶人呵。昔日的‘血雨腥风’,如今已是暮气沉沉了。你看到鼎先生方才最后那一招了吗?”
修流含泪点了点头,温眠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什么,而后便闭上了眼睛。鼎木丘插剑入鞘,走了过来。他朝温眠深深鞠了一躬,便在众人怒目的注视下,离开了陈府。
修流正要站起身来,去追鼎木丘,突然只觉得背上一麻,他回头一看,原来却是陈绶年一剑戳进了他的后背。他眼前一花,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一剑便向那陈绶年刺去,然后他觉得有一股血水,朝他脸上喷射过来,血中略带咸味。这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扶住了他,接着他便不醒人事了。
七十八
鼎木丘离了陈家庄,又走了三,四里的路,到了一个平坦之处。只见月色下面,正有几十个人在几株老松下歇着,一边系着几十匹马。那伙人里为首的一个年轻人见到鼎木丘来了,大老远就迎了上来,问道:“舅舅,那把剑有点眉目了吗?”
鼎木丘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跃身上了一匹马便走。那伙人拍马都跟了上去。那年轻人驰马来到鼎木丘的身边,问道:“舅舅,鼎家那把古剑到底在不在陈家人手上?”鼎木丘道:“成功,你看到我腰间由尾的脑袋了吗?他是被我亲手砍下来的!就是为了那把古剑。那柄剑原在陈家,但眼下已走失了。那个姓赵的真不是东西,把我给耍了,还让由尾陪了一条命。那剑很可能就在那赵及手里。” 那年轻人便是郑成功。他的母亲原是鼎木丘的亲妹子,当年他父亲郑芝龙还在东海一带做海盗时,时常出入于日本诸岛,因此结识了鼎木丘,又经鼎木丘与他的妹子相识了,后来两人结为夫妻,生下了郑成功。
郑成功道:“舅舅,你知道的,我如今要想成就大业,一来只能是寄望于明朝正统纲维,如今这大明的传国玉玺,昨晚上黄道周先生已经拿到了,明日便可见分晓。下一步只要取了那七皇子朱一心的性命,唐王即可名正言顺地即位。这正统之事,便勿须再争了。二来便是舅舅家的那把古剑,如果它真是前朝天皇的授命,希望它能震慑住德川家,到时让德川家族,助我郑家反清复明。”
鼎木丘叹口气道:“成功,我这次来大陆已有些日子了。据我所知所见,似乎明朝的大势已去,明军当年与丰臣秀吉在朝鲜拼了个两败俱伤,满洲人倒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你看你也别掺乎其中了。汉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一家,本来就是靠海讨生活的,而满洲人在骑射上,却有着天生的优势。况且,我看那个朱聿键,也是一条蔫虫,不是什么好货色。”
郑成功道:“舅舅,大丈夫立世,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们汉人古话云:乱世出英雄。没有乱世,岂有成功!”
两人正说着,忽然看见前面一株老松下,坐着一个精瘦的老头,手里握着一根竹杆,竹杆上吊着个黄绢布包着的东西,就象是在钓鱼一般。那老头听了他们的谈话,幽幽冷笑了一声。郑成功拍近前看了,却是个老道士。
他皱了下眉头,正要拍马过去,但鼎木丘却从那老头的眼神中,看出他必定身怀极为高深的内力。他想,这深更半夜的,这道士在这里,必有蹊跷。于是他拉住马,朝那道士抱了抱拳,笑道:“不知道长在钓什么?”老头乜斜了他一眼道:“阁下管的事太宽了吧?!我在钓人。”
鼎木丘心下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不知先生的钓饵是什么?”老头道:“你想,钓皇帝该用什么去钓?”郑成功听了,吃了一惊,再看那竹杆上悬着的,正象是个玉玺。于是心想,莫非黄道周取到的,只是个假玉玺?
老道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道:“国家破亡,不过瞬息之事,一个玉玺有什么屁用?!何况黄道周拿走的,只是一个复制品而已。方才你说的没错,乱世出英雄。”郑成功心下一凉,道:“老丈,此话怎讲?”老头道:“什么此话怎讲?老夫山上多的是玉石,闲来时候,便照着原样刻上一个玩玩,反正是乱世,也没人来管我是不是犯上作乱。现下老夫那里,已堆了几十个同样的玉玺了。下次象何腾蛟,李成栋什么的也来讨,我照样送给他们一个玩玩。到时一下子冒出几十个有名无实的皇帝来,大家争来吵去,不亦乐乎?!”
郑成功道:“老丈,你这样做,私制玉玺,不是大逆不道吗?”老头冷笑道:“你们连七皇子都敢杀,岂不更是大逆不道?!乱世出英雄这话,可不是老夫说的。”郑成功一时哑口无言了。
突然间,鼎木丘拔出剑来,从马背上腾身而起,一剑便向那老头刺了下去。他知道这老道武功定然十分高强,因此这一剑凝聚了十分的力道,意在一击致胜。老头调转竹竿,身子一拔,已在两丈多高的半空中。他将那玉玺往怀里一塞,接着一掌便向下击去。鼎木丘刺了个空,那剑没入松树一尺来深,树上松针如细雨般落了下来。此时他已无隙可避,只好聚起全身力道,右掌上击,接了那老头一掌。
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老头身子已跃出在三丈之外,而鼎木丘的下半身,却没入了黄土中。郑成功看得呆了,正要拔剑,老头看着鼎木丘道:“你号称日本第一武术家,果然有两下子!”说着,身形一晃,倏忽而逝。
郑成功愣怔道:“舅舅,这老头是人是鬼?”鼎木丘紧咬着牙床,双手撑着地面,慢慢地从土里爬了起来。他全身就象虚脱了一般,喘着粗气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老头便是当年的‘半死不活’俩人里的半死生于松岩。没想到他的武功,已经出神入化到这种地步!”郑成功道:“舅舅如何知道的?” 鼎木丘苦笑道:“除了他,天底下还有谁有这等功力,能将你舅舅一掌击到地里去的?!看来,我也得让大麻出来见见世面了,不能总是闭门造车。咱们赶紧回福州去吧,过两天我派人送由尾遗骸回去,再让大麻上大陆来,他对你会有很大的帮助的。我还要去找那个赵及。”
修流醒转过来时,只觉得鼻中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冒了进来,随后淡淡地渗到了脑中。他微微睁开眼来,只见自己正躺在一张竹榻上。他想翻个身子,但背部却象针扎似的疼痛。这时,他见到那个七皇子朱一心,正光着膀子在一边烧茶。
朱一心见他醒了,便兴奋地朝门外喊道:“道长,修流已经醒过来了。”悬念道长在屋外说道:“臭小子,我什么时候说过他要死了?你将那茶跟罐子里的药兑了,让他一起喝下,然后再烫一斤果酒给他喝了,明天他便可以下床了。” 修流心想,原来自己已然在“悬念观”中了,于是心下便宽松了许多。但是他是如何从陈家庄到了这里的?心下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先喝了几口药茶,然后又喝了两碗酒,神气好了一些。
他问朱一心道:“朱公子,我是如何上得山来的?”朱一心道:“你被那陈家三少爷刺伤之后,有个叫唐生理的老头便将你送到你的府上。后来悬念道长去了陈家庄后回来,正好经过你家,便将你带到了山上。”
修流道:“原来却是唐老前辈救了我。不知道长他去陈家庄做什么?他不是入山云游去了吗?”朱一心叹道:“还不是为了我的事。道长回来后听说我将玉玺给了黄道周,便对我破口大骂,骂我是混蛋一个,说我自此要死定了。后来他刻了十几个印章,跟那玉玺都一模一样的,连我也辨不出来了,他说这是我的救命符,要我好好收藏着。看来前两天的事,可能真是我做错了。我不该那么冒失就交出了玉玺。以后万一碰上坏人,大事就糟了!”
这时,只听得悬念在外面喊道:“臭小子,你别在那胡说八道,你快出来告诉我,你那《念奴娇》中,那紫桃贵妃后来被太后逼死了吗?”朱一心忙道:“修流,你好好歇着,我得给道长说书去了。”说着,便匆匆便出屋去了。
修流想起陈家庄发生的惨事,陈知耕与温眠,东方红的死婉如便在眼前,心下一阵伤心。江湖上的血雨腥风,这一年多来,他算是见识的多了。因此便觉得人生,有些急迫,而爱对他来说,似乎是更为重要了。他想,象黑旋风那样的老虎,尚且有些人性,而人类为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却为何要相残至斯?!死亡与杀人倘如都是为了一种尊严的话,那么,这种尊严对人来说,也实在是太脆弱了。这时他重新品味了一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句话,心想,要是哪天能跟断桥结庐于山中,种些竹梅花草,每天做两样小菜,喝上两壶酒,偶尔也拌拌闲嘴,也聊胜于为了做英雄,而在江湖上杀人见血了。 于是他想,自己伤好之后,该当去嘉定见上断桥一面了。另外,还得去南京看看素清一家人,她们对自己定然也是十分挂念的。了结了这些事之后,当回到家来,与断桥日间耕种,夜里挑灯看书。当然,为了让断桥喜欢,自己最好也要学下围棋。
叶思任是从水路回到嘉定的。这中间,他在杭州逗留了两天,将设在杭州的茶庄分号撤了。当初他在杭州开茶庄,无非是因了梅云的缘故,那里的茶叶生意难做,因此那茶庄大致上只是个摆设而已。他想,今后他可能不会再上杭州来了。那段往事凝结成的伤疤,是永远也抹不掉了。
到得松江府时,刚巧碰上了卫所的谢僚。叶思任便拉他去了“季鹰楼”,叫了几个菜。谢僚道:“不瞒叶兄,在下已然卸甲归田了,不过却落得清闲,好在江湖上朋友多,大家凑了点钱,如今做起卖鱼生意来了。上次因为叶兄的事故,那冯家将我的饭碗给砸了。”叶思任听了,便掏出几张银票,道:“谢兄,这事缘我而起,不好意思。今后兄弟们但有难处的,便来找叶某。”谢僚推辞了几下,便将银票收了,笑道:“叶兄今后但有用得着谢某,说句话便是。
叶思任回到家中时,只见大门口蹲着一只黑老虎,便是黑旋风。那黑旋风看到叶思任,跃身而起,便低吼着向府里奔去。不久后断桥跟着黑旋风跑了出来。断桥往门外张望着,问道:“爹爹,修流呢?他是不是留在南京跟那小道姑成亲了?!”叶思任疲乏地笑了笑,道:“桥儿,修流他不会离开你的!他现下正在闽中呢!”断桥道:“我才不想跟他在一起呢!谁让他是我的小舅舅!”但她听说修流是在闽中,而不是在南京时,心下里忍不住松了口气。
叶思任问道:“桥儿,那白日歌姑姑的伤好了吗?”断桥叹口气道:“爹,我正要告诉你这事呢。白姑姑的伤倒是将养的好了,但她却在几天前离开了咱们家,不知上哪儿去了。娘跟菊姨都挽留他不住。”叶思任一怔道:“却是为何?她留下了什么话没有?”断桥道:“白姑姑要我传话给你。他要你多加保重,不要再去找她了,她从此也不想再见你了!”
叶思任听了,呆了半晌。
叶思任来到后房看了周莘跟周菊。周菊问道:“姐夫,你这次出去,还是没有刘不取的音讯吗?”叶思任笑道:“妹子,你也别急,刘不取他武功高强,心里又记挂着你,虽然扬州城破之后没了他的下落,不过我想,他过些日子说不定就会到嘉定来找你了。还有,这次我跟修流去了闽中一趟,倒是有了个好消息。”周莘喜道:“相公,什么好消息?快快说来!”叶思任笑道:“你们二哥修洛已经从川中回来了。如今正在周家庄守孝。”
周莘跟周菊听了,都喜形于色。周莘道:“我嫂子他们回来了吗?”叶思任黯然道:“他们全在战乱中丧生了。二哥能回到家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周莘与周菊又忍不住落泪了。
晚上,叶思任跟周莘核计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将修流与断桥的真情告诉给断桥。周莘道:“不过,如此一来,便要对不起史家的素真姑娘了。”叶思任道:“娘子,只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修流他对素真姑娘只是一时的好感,但对桥儿却是真心的。这我看得出来。”周莘道:“也只好这样了。”
周莘便让丫环去唤断桥下楼来。周莘流着泪道:“桥儿,你知道修流是你的什么人吗?”断桥不悦道:“娘,你们不是早说过了,他是我的小舅舅。”周莘摇摇头道:“桥儿,我们原先也是这么以为。其实,修流他应该是你的表哥。他是你修涵舅舅跟小姨娘的儿子。”
断桥听了这话,愣了一会,一时眼泪便忍不住漫涌而出,她一下子扑在叶思任怀里,哭道:“爹爹,修流他现在在哪?我想见到他!”叶思任强作笑容道:“他很快就会来找你的!”周莘噙泪笑道:“人家都说,表兄表妹,亲亲一对。我想,要是我爹爹知道了这事,也会高兴的。”叶思任看了她一眼,周莘猛地想到了周修涵和方氏的事,脸色一下又红了。
断桥娇羞地跑到楼上去了。周莘道:“相公,桥儿知道了我大哥的私事,这事要不要跟菊妹说一下?她本是不想让桥儿俩知道真相的。”叶思任想想道:“我看还是以后再说吧。菊妹她顾着你们家的面子,脾气又执扭,她是不会让桥儿跟修流在一起的。”他随即又道:“娘子,明日我还得去一趟南京,看看那边的局势。要是江面上吃紧了,我想把那边的几个商号也给封了,将资产撤回嘉定来。”
周莘道:“这兵慌马乱的,相公出门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
七十九
修流伤好之后,便急着要下山去。悬念道:“臭小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那郑成功原是鼎木丘的外甥。你知道鼎木丘为何急着要找到他家的那把祖传古剑吗?”修流听说郑成功是鼎木丘的外甥,有点意外,他说道:“鼎木丘说是为了他们鼎家的荣誉。”悬念道:“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其实鼎木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拿到那把剑后,要回日本去要挟德川家康,让德川家族帮郑成功中兴大明。因此,你倘若能得到那柄剑,实际上便可监督福王跟郑成功了。”修流记住了这话。
悬念道长又问道:“臭小子,你在江湖上闯荡行走,已有一年了,不知遇到过几个武功象样点的人?”修流想了想道:“论到武功最高者,自然是非金山寺的雪江大师莫属。当然,道长你的武功跟他原是只在伯仲之间的。”悬念道:“你跟他交过手了?”修流道:“没有,但我从雪江大师的眼神,气度上都可以看出,他是除道长你之外的武功最著者。”
悬念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老夫知道你这是在拍我的马屁,不过听起来还是很受用的。人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尤其是对女人,更是如此。这话你记住了,将来会受用匪浅的。”修流想到雪江跟他说的于松岩和王绘筠的那段情事,忍不住微笑了。
悬念道:“臭小子,你笑什么,莫非老夫这话说错了?”修流笑道:“道长这话说的真是入木七分,字字如铁。”悬念捋须道:“这马屁拍得有点味道了。倘若方才你不笑,则连老夫也辨不出你这是在拍马屁了。”
修流叹道:“天下的人与事,真真是都逃不过道长的眼睛的。”悬念面有得色,颔首道:“好了,臭小子,你可以出师了。看来你还真是有点悟性。”
修流接着道:“说到武功高强,其次该是前些时丧身的温老前辈,朱舜水先生,我姐夫叶思任,九州岛来的鼎木丘,我先生刘不取,还有一个便是在马士英身边卖力的‘满堂红’熊火了。另有一个叫铁岩的年轻人,跟我和断桥都是朋友,他的武功,看来与我不相上下。”悬念道:“谁是断桥?这名字听起来村村袅袅的。”修流不好意思地说道:“她是我的表妹。原先我还以为她是我的外甥女。”悬念道:“那她定然是那卖茶的女儿了!你跟她勾搭上了?”
修流先自红了脸。那朱一心在一边听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悬念道:“看来江湖上还是那么几个人在折腾着。真他妈的没劲。那熊火当年败在我的手下,不知现在武功长进些了没有?”修流道:“他现在练就了一套酒拳‘满堂红’,那酒用特殊秘方配制而成。不过他如果一不喝酒,武功便不济了。”悬念冷笑道:“那秘方其实是种毒药,刚下肚时劲力倍增,但一不喝的话便浑身难受。这邪人不走正路,命已不长了。” 修流忽然想起叶思任跟他提起的那个勾壶道士,便道:“道长,好象近来江湖上突然又冒出一位武林高手来,是个道士,名号叫勾壶。不知道长对他有没有印象?”
悬念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道:“这名头老夫可没听说过。”修流道:“这人原是一个道观的道士,武功也就稀松平常。后来他从一位淮南的收藏家柳二公子那里,获得了一本《稚川道法》的内功心经,如今练得有些境界了。据我姐夫说来,他的武功,深不可测!”
悬念听了,登时击案而起道:“原来晋时抱朴子葛洪的这本书,果然还在世上!一千多年来,多少丹士跟武林高手都在寻觅这本书,没想到却被一个无名小辈给弄到了。看来老朽得下一次山了。这书要是落在宵小之辈手里,武林从此便不得安宁了!倘这道士品行恶劣,老夫自当将他给废了!”
于是悬念交代朱一心道:“臭小子,老夫要下山去一趟了,却又不便带上你,怕招人眼目。你就一人看守着道观吧,千万不可下山去。平时得空时多写些传奇什么的,老夫回来了还要看。这里偏僻,不用担心有人会找上门来。你肚子饿了,便找那些猴子去。还有,观后的那几株茶树,你要细心看顾着。” 朱一心看着修流与悬念要走了,想说什么,却又将话咽了回去,眼圈不觉红了。悬念对他道:“有什么屁话快说。”朱一心结结巴巴道:“我怕一人在山上太寂寞了。”悬念道:“我不是让你写书吗?这叫意淫!”
修流与悬念道长从闽北取路进入浙江,七天后到了杭州。修流带悬念先去了“水月居”。悬念看过了那水榭楼台,道:“流儿,你姐夫也太奢华了,为了一个烟花女子,何必至此?!还惹上一身膻味。自古以来有几个婊子是有情义的?她们说是从良,不照样还是满脑子的婊子心思?!只怪天底下男人都不争气。他有这些闲钱,还不如将我的‘悬念观’翻修一下?”修流听了,不好说什么,只道:“可惜姐夫的一片深情,都付与流水了。”
两人在西湖边上兜了一圈,却不见了那个终日都在湖边垂钓,风雨无阻的“岁寒三友”中的苏茂松。修流心里格登一下,问了湖岸边的几个钓徒,众人都不知苏茂松上哪儿去了。修流跟悬念道:“要不咱们上孤山后去看看。他们都住在那里,也许从他们口中,可以探得那勾壶的下落。”
两人于是上了孤山,到了半山坡时,修流指着那梅云的空冢道:“道长,你知道那座坟墓里埋的是什么吗?”悬念叹道:“说句酸话,那里面埋的是你那卖茶叶姐夫的一片情思。”说着,神情便有些黯淡了。
修流知道他定然是想起了王绘筠的坟墓,心下伤感,便不再言语。他心想,以爹爹跟悬念道长的脾性,真难想象当初会有那么俊俏的女孩看上他们俩,虽然雪江说他们俩当年都是才子,但王绘筠定然是个异常敏感的女人,不然的话,也不会在三十来岁时便撒手去了黄泉。
两人拐过了一段山路,便到了苏茂松的居处。悬念看了一会那房子道:“这里倒是个隐居的好地方。”两人上去扣了屋门,却没人回应,修流便推门进了屋,只见屋里空空荡荡的,桌上落了些许灰尘,门后放着渔竿与鱼篓子,也沾了些灰尘。看来苏茂松是有些日子没去钓鱼了。
悬念仔细看了墙壁上挂的画,道:“这人临摹的南唐郭熙的画,倒有几分模样,只是那皴法却少了王摩诘的韵味。郭熙学的是摩诘。这些画少的就是摩诘的苍劲古意。” 修流道:“这苏前辈跟山下的石竹先生,还有‘静慈寺”的梅千山,自号‘岁寒三友’。茂松先生既不在,咱们便到山下去看看石竹先生跟他的孙女,或许他知道勾壶的下落。”
两人到了山下石竹竹屋前,又是柴门深闭。悬念道:“算了,流儿,他们两人要不就是被那勾壶杀了,要不就是逃避到其它地方去了。流儿,你将那勾壶如何获得《稚川道法》的经过给我详细地说上一遍,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修流便将所有细节说了一遍。悬念沉吟道:“这么说,那梅千山已经死去,那么,除了勾壶和梅云之外,便没有其他的人见过那《稚川道法》了?”修流猛然一醒,道:“不好,道长,我表妹断桥也习练过两年多这门内功心经!咱们得赶紧上嘉定去!不然那勾壶要是找到她,她定然性命不保!”
悬念怒道:“你这小子,何不早说!只怕此时你赶到嘉定时,你的相好早已被那勾壶捏成肉浆了!”修流听了,心下越发急了。 两人日夜兼程,不日便赶到了嘉定。到得叶府门口时,只见那黑旋风正索然寡味地蹲在府门前,舔着自己的前脚。它大老远便认出了修流跟悬念道长,于是长吼一声,便奔跑过来,人立而起。悬念笑道:“这畜生长得益发精壮了,虎头虎脑的。”黑旋风慌忙又往府里跑去。
修流与悬念到得叶府时,断桥早随着黑旋风走了出来。修流见到她还好好的,心里舒了口气,笑道:“桥儿,我又来了!这位便是我时常跟你说的那位悬念道长。”
断桥二话没说,猛地便摔了他一个巴掌,修流愣了一下,断桥随即扑在他的怀里,轻声啜泣着。悬念打了两声咳嗽。修流忙道:“桥儿,悬念道长还在这呢!”断桥松开手,看了下悬念道:“修流哥,这牛鼻子便是那悬念道长吗?”
修流还没回话,悬念已上前一步,突然扣住了断桥的右腕。修流急切说道:“道长,你切莫伤了她!她的脾性就是这个样子!”断桥挣扎了两下,却哪里摔得脱悬念的手指?!
片刻之后,悬念说道:“臭小子,这丫头身上的内力,跟你练的《豢虎手迹》中的‘天知心法’的内力,似是同源。但她的脉象,有点急促,象是承受不住体内的那股内力似的。最好能有个拍解的办法,不然的话,只怕要有些许麻烦。若这丫头的内力能注入你的体内,将来你的武功将成天下第一。但这是老夫所不敢想象的。不知这丫头愿不愿意把内力转移给你?”
断桥道:“修流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修流听了这话,心下震动,忍不住紧紧地攥住断桥的手,笑道:“桥儿,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可以了!我可不想做什么天下武功第一。”
悬念道:“这可不是你想不想的事。其实,这丫头体内的内力并没有得到疏导,倘若发作,后果将不堪设想。而你体内的真气,跟她的那股真气,似是同源。看来当年在洞中修练,写了《豢虎手迹》的那位高人,也早已读过了《稚川道法》。眼下也只有你能救你的相好了!”修流道:“既是如此,道长,你就将桥儿身上的真气转移到我身上吧。”悬念道:“仅凭我一人之力,还不能办成此事。”
这时周莘已经迎出门来。悬念骤然见了周莘,猛然大吃了一惊。周莘长得跟年轻时的王绘筠,也就是她的母亲实在是太相象了。悬念呆看着周莘,痴了一下,张大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修流忙引介道:“大姐,这位是悬念道长,跟爹爹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周莘笑着行了个礼。
悬念道:“臭小子,你别套近乎了,什么老朋友?要是你爹还在世,依着他的脾气,还不照旧跟我过不去?”周莘笑道:“老道长这话说的重了。”悬念叹道:“你娘去世的早。她要是还在世,今年该有六十九岁了。”
众人进了叶府,悬念道:“怎么今天不见叶老弟的人影?他上次去闽中时,还说我要是到嘉定来,便请我喝酒。是不是听说我真的来了,他赶紧抄屁股跑了?果真这样,就没意思了。”周莘笑道:“我家相公前几天去了南京,查看商号去了。道长要是不嫌弃,便请在小处住上一些日子,等我相公回来,那时你们俩再一醉方休。”悬念道:“我可没有那份闲心等着。”
这时周菊来了,她一见到悬念,便想起父亲,忍不住又落泪了。悬念叹了口气道:“丫头,看到你还好端端地活着,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悬念跟周莘说起断桥修习内功的事,道:“侄女儿,当初教断桥内功的那个梅云,并非是为了断桥好,而是想要毁了她。方才贫道已经把握过你家丫头的脉象,有些异常。那梅云是不是定期地来跟她教授内功?”周莘听了这话,心下先自慌了,道:“桥儿她都是瞒着我们去跟那梅云学的,妾身哪里知道这些事?烦请道长赶紧给想个周全之计。”
断桥道:“我跟梅云定于每月廿七晚上这天,到后街的那个破庙中约会,然后她授我心法。我原以为她是为我好,交我养身之道,没想到她却是想要置我于死地!她还告诉了我她跟爹爹的旧事。真是人心叵测!”悬念道:“但凡修习精深的内功,都须得有高手引导,不然不是走火入魔,便是伤及生命。好在你去年逃出家去一段日子,不然的话,如今恐怕已不在人世了!”
周莘听了,倒抽了一口冷气。修流心想,自己当初修习“豢虎手迹”时,幸好碰上了悬念道长,不然哪会有今日的内力修为?!
悬念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周菊道:“正是五月廿七日。”悬念道:“很好,晚上断桥便带我跟流儿上那破庙去,说不定梅云跟那勾壶会找到那里的。到时我跟他们好好算一下这笔帐。”
周莘有点不太放心,偷偷拉着修流到一边道:“流儿,这道士是捉鬼的吗?怎么没看到他带剑画符什么的?”修流笑道:“大姐,你放心好了,有悬念道长在,你什么都别怕。”周莘闭眼念了声佛。
当天晚上,修流与断桥带着悬念来到那座破庙。悬念问道:“上个月那梅云来过吗?”修流道:“来过的,但是她带走的不是桥儿,而是另外一个女孩。”悬念道:“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便在这庙中等着他们。”断桥道:“道长,你是说那个勾壶道士也会来吗?”
悬念冷笑道:“你这丫头,怎么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其实梅云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是那勾壶陪着她来的,只是他不露面罢了。你爹也真是糊涂,算盘打得那么精,却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正受制于人!”断桥听了怒道:“臭老道,不许你说我爹爹的坏话!”悬念道:“这也叫坏话?你等着瞧吧,臭丫头!你连马屁都不会拍,惹我不高兴,我什么鸟事都不管了!”修流忙跟断桥道:“桥儿,道长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悬念道:“谁说是气话?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不觉已过了夜半。断桥道:“奇怪,梅云她都是在夜半前来这里的。今天她可能顾虑到与我爹爹翻脸的事,不会来了。修流哥,咱们还是回去吧。”
正说着,只听得有人推了一下庙门。悬念跟修流对望一眼,便给断桥使了个眼色,然后三人一起退到了断墙后面。
这时门“呀”地一声关上了。随着一阵轻碎的脚步声,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到了后堂。两人席地坐了下来,那男人叹了口气道:“娘子,你何必还要这般折腾呢?那叶家的小丫头,当初我一掌将她拍死不就得了?干嘛要花上这几年的功夫来教她内力心法?况且,上次在‘水月居’时,她也目睹了一切,难道她还会上这里来听你摆布吗?!”
那女的冷冷笑道:“我就是不想让那臭丫头死得舒服。她象极了她爹,我要亲眼看着她在痛楚中慢慢死去,然后叫他叶思任品尝失去女儿的滋味,痛苦不堪,我心下才会满足!”
断桥跟修流都听出来了,那女的便是梅云,那男人想必就是勾壶了。断桥听了梅云的这番话,怒火中烧,恨不得立马就冲出去,狠狠给她一剑。没想到以前她在自己面前装出一付温柔,慈悲的样子,原来骨子里却是如此的阴毒,蛇蝎一般。而修流心下却是十分的震惊,要不是他亲身听到这话,他断然不敢相信,上个月在这里见到的同样一个梅云,内心却是如此的卑鄙恶毒!他想,姐夫要是听到了这些话,心里不知会有多痛苦! 那勾壶道:“娘子,那你要我什么时候将那姓叶的小子干掉?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他便是我的眼中钉。我怕你心里还在牵挂着他。因了他,我天天晚商都睡不上好觉。”梅云冷笑道:“你是不是吃他的醋了?你要知道,现在我还不想让他死。我要让他的家人一个个先在他之前死去,让他尝尽了人世间的痛苦之后,然后再叫他去死。他自以为是,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痴情的,轻贱的。我就是要让他明白过来,这世上还是有些女人,不象他想象的那么轻贱!”
断桥听了这话,猛然拔出那把“火钩”剑来,差点就要冲了出去。修流忙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贴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桥儿,你别急,且听他们还要说些什么。”
勾壶跟梅云笑道:“娘子,人说爱之深,恨之亦切,你不会是还在眷恋着和他的那段旧情吧?”梅云冷笑道:“我算看透了,你们男的全都是一个谱。你们都喜欢自以为是。结果却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勾壶嬉笑着搂住梅云道:“娘子,我哪是那种人呢!我要是对你有三心两意,天诛地灭。”
突然间,只听得悬念在暗处大声呕吐了起来。梅云与勾壶两人大吃一惊。勾壶大喝道:“是谁,快给我滚出来!”
悬念自暗处慢慢走出来,一边掩着鼻子咳嗽道:“好臭好臭!老夫平生没什么爱好,就爱看些奇书,听听评话什么的。但两位的这些屁话,老夫在一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没办法,只好出来散散气。唉,还真是可惜了叶老弟,糊涂了十年多时间,却没有闻到这股臭味。”
勾壶喝问道:“臭老道,你是谁?居然在暗处偷听我们说话,是何居心?”悬念道:“凭你个王八蛋也配问老夫的名字?你知道老夫的名头,在江湖上有多大的份量?!你以为练过几年的《稚川道法》,就可以在江湖上胡作非为了吗?”
勾壶愣了一下,打量着悬念道:“莫非你便是悬念道长?”悬念不去理他。这时修流跟断桥也走了出来。梅云见了断桥,尴尬地一笑道:“桥儿,原来你也在这?方才我还到你家找你去了呢。最近功力长进些了吗?”断桥道:“功力没怎么长进,见识倒是长了不少!你连我爹爹都想刺死,遑论我了。我以前怎地会那么傻,居然相信了你这臭婆娘!”
悬念见勾壶正在暗中蓄劲,便对断桥叫道:“丫头,小心了!”说着,猛地一掌朝勾壶击去。勾壶对了一掌,两人的双掌黏在了一起。不一会儿功夫,悬念已经断定,对方的内力跟“豢虎手迹”上的的确是同出一源。他当初揣摩过“天知心法”,此时已是成竹在胸。但那勾壶在跟他拼内劲时,一盏茶功夫不到,脑门上便渗出了汗珠。显见他在男女肉欲上,已经投入了很多。
梅云冷冷地在一边看着,伺机要对悬念下手。断桥早已窥透她的用意,于是便走近她,笑道:“梅姑姑,我知道你喜欢我。我想跟你说句贴心话。”梅云一边笑着,一边靠到她的身边。这时,断桥悄然拔出那把“火钩”汉剑,俯贴着梅云的耳鬓,说道:“我爹爹说,她要把这个送给你!” 说着,正要一剑刺进梅云的腰部。那梅云见到勾壶已然不支,便猛然怪叫一声,随即跃身而起,一掌向悬念的后脑拍击下去。
修流与断桥都吃了一惊。只见悬念伸出左手,一掌向梅云迎击过去。梅云身子登时倒飞起来,向断桥的身上撞过去。断桥还没回过神来,梅云的后背已撞上了她的“火钩”剑。那剑入肉无声,修流与悬念,勾壶三人,一时还没看得出来。
断桥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天色漆黑,大家还没看出梅云身上的血,正汩汩地往外流淌着。断桥扶着梅云,觉得手上滚烫的,她拿起手一看,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此时,梅云的脸上充满了凄艳的笑容,她突然转身抱着断桥,轻声道:“桥儿,告诉你爹,我梅云即便做鬼,也要恨他!”随后,她双眼无神地,慢慢地从断桥的怀里,滑落到了地上。
那勾壶见了,痛叫一声。悬念一掌将他击出几步,他跌跌撞撞地便扑过来抱住了梅云。梅云虚弱地朝他笑了一下,道:“勾壶,你再亲我一下。”勾壶俯下身去,搂住梅云便亲吻起来。突然间,他凄厉地痛叫一声,抬起头来,吃惊地耵着梅云,嘴上含糊地说道:“娘子,你疯了?!” 梅云嘴里含着勾壶的右耳朵,斜着眼笑道:“我清醒的很,是你们都疯了!我要带走你身上的一块肉!”说着,头一歪,满嘴是血,死了过去。 勾壶悲切万分,浑然不顾还在流血的右耳,抱着梅云的尸身站了起来,径自往庙外走去。他满脸是血,目不旁顾,直往前走去。悬念摇了摇头,道:“这人也算是情痴一个了。小丫头,这梅云对你爹是由爱生恨,只是她这事做的太绝决了!她对勾壶并不是真情的。我从她临死时的眼神看出,她仇恨所有的人!”
断桥听了,嘤嘤哭了起来道:“我就是看不得她将我爹爹折磨成那个样子!”修流跟悬念道:“道长,这勾壶难道就这样放他走了?桥儿怎么办?”悬念叹口气道:“你不让他走,难道此时你还忍心杀了他吗?他心陷于孽情之中,已经成了废人,估计将来在江湖上也不会兴风作浪了。他的‘稚川道法’已练到了六七成,倘若练到十成时,连老夫也不是他的对手了。因此,最好能将断桥丫头的内力转移到你身上,到时,他如若再来纠缠断桥,你跟他还有一搏。”
三人回到了叶府。周莘跟周菊已是一夜未眠,见到三人回来,都是喜不自禁。悬念跟周莘道:“叶家的,老夫本来是不想多管闲事了,但修流既然喜欢上了你家的丫头,这事我便得管一下。你家断桥丫头的内力,如今已开始失控了。再这样下去,不久她就要成了废人了!”周莘听了,吓得呆了。
悬念道:“眼下要想让她的内力平定下来,保得性命无虞,只有老夫跟金山寺的和尚雪江两人合力,才能做到。要办成此事,那叶老弟的功力可能还差了一截。因此,我想带修流和断桥他们俩去一趟金山寺。”
周莘这才缓过神来,喜道:“那雪江大师的名声,我是知道的。倘能保得桥儿平安,那真真是缘份!这事多多拜托道长了!”
他们临走的时候,周菊跟修流悄声道:“流儿,你到了应天府,别忘了打听你先生的下落。早些回来。”修流笑道:“姐,这事我自然会放在心上的。我一有了刘先生的消息,立马就回来告诉你!”
八十
扬州的夏天,暖洋洋的,除了空气有些沉闷之外,那城里城外的绿色,又焕发了勃勃的生机。只是大街小巷里,仍是十分的萧条。城里的百姓,似乎已经淡忘了两个月前的血腥味了。凡经过扬州十日的人都清楚,活着是多么的不容易。
刘不取此时已是阿德赫的贴身幕僚。他平时对满洲人不卑不亢,这种性格,倒使得阿德赫对他敬重有加,对那简文宅却反而有些疏远了。这是简文宅所没有想到的,因此心下里对刘不取不免有些忌恨。但他在脸上从来不表现出来。
这天,阳光很好,阿德赫与刘不取带了一队清兵,一齐驱马到了长江边上。阿德赫望着那东逝的茫茫江水,感慨万千,道:“刘先生不知,我当初投身军旅之前,只是乌苏里江边的一个靠打鱼跟打猎为生的年轻人。后来太祖努儿哈赤来了,他告诉我们说,只要跟着他走,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于是我想都没想就跟他走了,在二十多年的征战中,我视死如归,身经百战,才创下了今天的荣誉与地位。如今看到这长江,倒是有些想家了。”
刘不取笑道:“都统大人,我们汉人也讲大武,但象前些日子,我大清军队在扬州城里的作为,史书上是必然要留一笔的。我们汉人不太会打仗,却会算帐。这笔帐真的要算起来,几百年下去,只怕都不得安稳。”
阿德赫怔了一下,笑道:“这些过往之事,不说也罢。刘先生,你现在倒是给我献个计策,咱们如何过江去?”刘不取笑道:“这事多尔衮亲王自有妙计,何须都统大人操这闲心?到时咱们只要第一个冲进南京城,这功劳不就是大人你的吗?大人既然已经进入中原,这种拣便宜的事,免不了是要学学的。”阿德赫听了,哈哈大笑。
刘不取道:“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如何过江,而是如何收拾江南的残局的事。江南虽说大都是文人与商人,看似懦弱,但他们脾气一倔起来,也是很难对付的。就象以前的东林党人,宁愿被砍头,也不愿意屈服。因此过江之后,还是采用怀柔政策,收服民心为上。江南民心一定,天下定矣!” 阿德赫道:“听说不久朝廷就要派洪承畴大人过来,经略江南。”
刘不取点点头道:“朝廷能用洪大人来经略江南,算是很有眼光之举。以汉制汉,尚不至于使矛盾冲突扩大。倘能维持江南的繁荣,用于治理国家,那么大清国入关后前十年的财力,便大抵可以弥补流寇劫余之后的潦倒了。”阿德赫笑道:“先生之论,真是高见!”
两人沿着江边走着,只见对面一队满洲骑兵奔驰过来。那些清兵见到阿德赫,慌忙都下马行礼。阿德赫问道:“今天你等收集到几条船了?”为首的清兵将领道:“禀都统大人,只弄到两条小渔船。”阿德赫怒道:“废物!要这样下去,大军什么时候才能过江?!”那将领道:“江面上那些船一见到我们,都驶到江中去了,直拿他们没办法。”
刘不取道:“都统大人,北人不擅于水性。今后不如让汉军来巡江,由我来统领。我可以精选一些擅长水性者,到江中截船。”阿德赫喜道:“如此甚好。只是要辛苦先生了。”
这时,只见江中有一条船驶近岸来,船上一男一女,大老远地便喊道:“众位客官,要过江吗?”那满洲将军见了,便拔出刀来,大声用汉话喊道:“船,船,靠岸,靠岸!”刘不取见了,叹了口气,他下得马来,要那满洲将军退到一边,随即走到岸边,朝船上那两人拱了拱手,笑道:“老乡,我们不想过江,我们能买下你的船吗?”
船上两人交头结耳地说了几句,那女的笑道:“卖船可以,你们下来看看货色吧。到时再讨价还价。”那满洲将军一见船靠了岸,便跳了上去。刘不取忙用满语喊了声小心,却见那男的已一竹篙将船撑离开了岸。阿德赫见了,从一个兵士手中拿过弓箭,觑着那男船夫亲切了,一箭射去。那船夫一个跟斗栽入水中。这时,只见那女人手起刀落,喀嚓一下,便将那满洲将军的脑袋,砍进水中。
那女人朝水中喊道:“没心肝,你没事罢?”那男的从水面上探出头来,抹了一把脸,手里拿着一枝箭道:“本来想做笔大买卖,差点还亏了。方才那岸边的年轻人看起来象个汉奸,只可惜他没有上船来。”
两人正是“夫妻肺片”。他们一下子就将船撑出了几十丈。没心肝道:“烂肺泡,你快去烧水,我得马上将这人开剥了,不然血一凉,那内脏便不好吃了。” 没心肝将那满洲将军开膛破肚了,将肠子都扔到了江里。阿德赫望着江面发了一会呆。刘不取道:“都统大人,他们定然是江湖上的人物。这江面上最让人头疼的,可能还不是南朝的官兵,而是‘松江帮’他们的势力,遍布从安庆到长江口,帮中人个个精通水性。为首的是个叫‘酸辣汤’汤六的,以前我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方才那对男女,想来跟他是一伙的。要是我们能将他们收拢过来,这长江天险,便不在话下了。这事容我慢慢做来。”
半月之后,清军开始渡江,向南攻击。此前刘不取曾几次派人,以阿德赫的名义去跟汤六暗中联络,但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
那天,忽然有几十艘大船从上流沿着江北岸飘流而下,浩浩荡荡的。在这之前,阿德赫已接到邸报,说洪承畴将要到扬州来,然后从江阴渡江,他的行营,到时将进驻镇江。阿德赫与简文宅早早便安排了仪仗跟行辕,在江边候着。而刘不取却称病不起。他让阿奇给他准备了一大桶热水,然后温了一壶酒,在军帐中歇着。 他一边泡澡,一边思绪万千。
自他南下以来,才一年多时间,局势的变化,真可谓翻天覆地。他曾经见过洪承畴两次,一次是在他父亲刘心水任辽东主簿时,那时他才十二岁,眼中的洪承畴就象是个经世救国的英雄一般。另一次是在京中时,洪承畴到他家来过,与他父亲畅谈通宵,随后洪承畴便去了辽东,主持军务。那年秋天时,他的父亲正好谢世了。
他在热水中浸泡着,只觉得自己的感情,已经变得越来越淡漠了。以前支撑着自己的济世信念,正象蒸腾的雾气般溶解散发了。现在他必须花上一些时间去排遣这种痛苦。 这时,门外的卫士突然匆匆闯了进来,朝他打了个千道:“刘先生,洪大人亲自来看你了!”
刘不取吃了一惊,慌忙从木桶中走出来,阿奇给他擦干了身子。他忙乱地穿上衣服,辩子也没结打,便匆忙想要迎到帐外去。那洪承畴却已大步走了进来。
洪承畴身形高瘦,精神矍烁。洪承畴环顾了一下帐帷,笑道:“贤侄,你想躲开我,是不是怕我将你一军,让你在江南替我开路啊?!我今天偏是要找上门来!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他看着帐外道:“贤侄,你来看看,还有谁来了?可别吓着了你!”
刘不取朝他身后一看,只见一个长身的中年汉子,面白微须,手里打着一把折扇,慢慢走了进来。刘不取见了,呆了半晌,突然间觉得胸中的豪气,都化做了酸泪。
进来的那人便是当初推荐他上闽中去做教授的周修涵。他的到来完全出乎刘不取的意外,自从去年在北京与他别后,后来又在周家庄听说他已殉难的消息,刘不取差不多已经将他给忘了。他还记得他临走时,周修涵跟他说道:“贤侄,我家三弟就交给你了。你要将他调教成忠孝仁武的人。”
此时,周修涵执住他的手,问道:“贤侄,没想到我们还能见上面!我们一家可好?修流呢?”
刘不取当真是欲哭无泪了,他觉得,这次自己选择投靠满洲人,可能是个极大的错误,因为这时他从周修涵的身上,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卑微。选择也许只是一念之差,但他很有可能抹杀一个人一生的人格完整,难道选择投降真的都是在以天下为己任吗?或许仅仅是因为不太甘心仓促离开这个世界,抛开那些曾经拥有与还不曾拥有的东西?!
他于是尴尬地问周修涵道:“周先生,道路传言,你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吗?”周修涵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我的确是死过不只一次了。后来还是满洲人救了我。患难之中,又得遇了洪先生,我们长谈过几次之后,便不能不钦佩他的为人了。贤侄,我爹爹可好?”刘不取简单说了一下他们一家的情况,周修涵当即望着南边,跪了下来,嚎啕大哭。
洪承畴叹了口气,跟周修涵道:“子深,这便是气数!节公后半生落得如此悲惨,你说我前明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如今往后,大家只有戮力杀贼了!”
过了两天,上游芜湖方面传来捷报,清军船队在江面上击溃了南明船队,黄得功战死,清军随即在芜湖登岸,随后沿着长江,向南京方向攻击前进。那弘光皇帝却不知去向了,有传言说是已被清兵擒获。洪承畴听到这消息,笑谓刘不取跟周修涵道:“南明有这等昏庸皇帝,岂能不败?!尽忠于这种人,会有什么好结果?!”
洪承畴带了阿德赫的一众数千军马,几百艘的大小船只,从江阴进发,向镇江驶去。洪承畴下了道命令,清兵上岸之后,须得秋毫无犯,否则以军法论处。
清兵在驶近南岸时,遇到了“松江帮”的抵抗。但“松江帮”虽然擅长水性,在大规模作战时却缺乏经验,很多人都被清兵流蝗般的箭雨射杀在船上,最后剩下的一些人,只好弃船潜水逃走了。那些南明官军,更是闻风而逃。不到一日,江上便不再有有力的抵抗力量了。
刘不取跟周修流,洪承畴在同一艘船上,三人站在船头,望着茫茫江水,各是一番心思。周修涵问刘不取道:“贤侄,过江之后,你最想见的人是谁?”刘不取笑道:“不怕先生笑话,便是你的妹子周菊。当初我离开周家庄时,节公已将她许配给我了,只是不知她眼下流落何方?我对她终身难忘!”周修涵愣了一下道:“我这妹子脾气可是犟得很,她可是外柔中刚的。”刘不取笑道:“我就喜欢有刚性的女子。”周修涵听出了他的话意,便不再言语。当初他要将女儿许配给刘不取,却被他婉拒了,这事他虽不太认真,但现下听了刘不取的话,想起京城陷落于李闯时上吊自尽的女儿,心下不免有些凄凉。
刘不取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便道:“周先生,你最想见的人又是谁?”周修涵道:“我想见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我的弟弟修流现在怎样了?”刘不取道:“修流可是条汉子。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的那股犟脾气,只怕要给我们添些麻烦!”
周修涵望着远方道:“待到江南平略的时候,我想带他一起回家耕田去,好好陪着老父的亡灵,再读些书,写些笔记。”刘不取听了,心里暗笑道:“文人的心境,其实都是一样的。既然一个个都想过清静的日子,那么当初又为何拼命地往热闹处挤呢?!挤来挤去,到头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他看了眼洪承畴,却见他早已是泪眼迷离了。此时三人的心事,都显得异常的沉重。只有一泓江水,静静地向东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