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修流带着黑旋风离了西湖,次日婉转进了杭州城。他经过那赵记珠宝行时,忽然想起了大仇人赵及,便进店去打听了一下。那天刚好赵朝奉正在店里清点帐目,他抬头见了修流跟黑旋风,慌忙走出柜台道:“周公子,别来一向可好?这畜生也好吧?昨天小女总算回来了。”
修流道:“朝奉,这些日子你兄弟赵及回来过吗?”赵朝奉摇头道:“别提他了,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他年前借了我一百两银子,到现在还没还回来,弄得我连觉都睡不着。我家那丫头前天回来后,神情恍惚,一进家门便唉声叹气的,象是老毛病又犯了。这戏文看多了,人便走神了。你说干什么不好,却迷上了戏文。”
修流心下感慨,赵朝奉邀他上他家里去坐,他谢绝了,当天便离了杭州。这时,他觉得他的前途已失去了目标,报国无门,又生情变。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事,当然最多的还是他跟断桥的关系。他对他的大哥,也就是现在突然成了他的父亲的周修涵,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在选择家族名声与选择断桥上,他难以做主,窘迫万分。
后来,他决定还是先去嘉定看望一下两个姐姐,或许,如果叶思任说的话属实,周笙跟周菊其实都该是他的姑姑了!这种变故,使得他心头沉甸甸的,负重难遣。
到得嘉定叶家,周笙跟周菊见了他,都大喜过望。周笙先问了断桥的事,修流沉闷了半天,说不上话来。周菊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便带他到了她的房间。修流忍不住一下便痛哭了起来。周菊见状吃了一惊,问道:“出了什么事了,流儿?是不是桥儿出事了?!”
修流道:“姐,姐夫告诉我,我们大哥修涵,其实是我的亲生父亲!”
周菊怔了一下,作色道:“胡说,这话真是作孽。这怎么可能呢?大哥怎么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呢?!你信了?”修流道:“这事是那赵管家告诉姐夫的。姐夫因了顾全咱们家的名声,投鼠忌器,居然不敢对那赵及动手。”
周菊听了,全身发抖,眼前发黑。她顿了一下道:“本来我们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事,怕你又要跟桥儿好下去,坏了咱们家的名声。这事除了姐夫跟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桥儿她知道吗?”修流摇摇头。周菊道:“流儿,这事你千万别告诉桥儿。这事倘若一传扬出去,咱们周家的声誉就全完了!咱们得先替爹爹的名誉着想。”
随后周菊偷偷跟周笙说了这事,周笙听了,长叹一声,道:“你姐夫终于还是将这事给捅破了。”周菊道:“阿姐,现在咱们要做的事,就是赶快给流儿和素真姑娘完婚,让流儿断了对桥儿的情思。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只要姐夫跟流儿不说出这事,那么这事便不至于传扬开来。明日咱们便让流儿上南京去,正式去向史家下聘求婚。”
周笙哭道:“可是这样一来,只是苦了修流与断桥两人,他们俩既是表兄妹,原是可以在一起的。如此将他俩生生拆散了,总不是事。菊妹,这便如何是好?我总不忍心看着他们俩活生生的被拆散。”周菊也是含泪叹了口气道:“要不,这事就等姐夫回来后定夺吧。”
叶思任是在第三天回到嘉定的。他先在杭州城给白日歌服了伤药,然后雇了一辆马车,马车上载着伤重的白日歌,断桥则在一边细心地照看着。马车驶入叶府时,周笙与周菊都迎了出来。周笙见到车上奄奄一息的白日歌,便道:“相公,她便是那梅云了?”
断桥道:“娘,梅云已经死了,这是她的孪生妹妹白日歌。她替爹爹挡了一个魔头一剑,如今性命危在旦夕。”周笙看了一眼叶思任,叶思任忙低下头去,叹了口气,道:“娘子,从今往后,不要再提梅云了!她早就死了。”他让断桥把白日歌将扶到她的楼上房间里去,安歇下来。
周笙不好再问。晚上,周笙跟叶思任谈起修流与断桥的事,叶思任道:“娘子,流儿是大哥的亲生儿子这事,我还没跟桥儿说过。既然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我们跟桥儿说白了也无妨。你看他们俩眼下那付若即若离的样子,真真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他们俩能在一起,也是情份。”周笙道:“相公说的正是这话。但是菊妹又怕我们娘家名声传出去不好听。她要流儿近些日子便上应天府,向史家下聘求亲去。”
叶思任思忖一下道:“依流儿的脾气,他既然已经知道桥儿是他的表妹,史家这亲肯定是求不成的。要不,过两天我跟流儿一起去趟南京,到时再相机行事。”过了一会他又说道:“娘子,我曾寄情梅云多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她居然又跟一个老道士好上了,然后装作病故,厮瞒了我六年。人生白云苍狗,斯须变幻,我倒是可怜她的妹妹白日歌,她居然痴心于我,替我挨了那老道士一剑。这几天但愿娘子能好好看觑于她。”
周笙叹口气,笑道:“相公在外面的事,妾身也懒得去管。青萍浮叶,只要相公认得回家的路便是了。你去南京后,我会象亲妹妹一样照顾好白日歌的。”叶思任笑了笑,紧紧握着周笙的手,心里却有万般的凄楚,说不出来。
第二天,叶思任上得断桥的闺楼,仔细把过了白日歌的脉,留下了一张药方,吩咐了断桥几句,便下楼跟修流出门去了。断桥却带着黑旋风一路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两件凉衫,她乜了一眼修流,跟叶思任道:“爹,眼看这天渐渐热了,这两件衣衫你们拿着,在路上穿。”
叶思任笑了笑,把凉衫递给了修流。修流攥着凉衫,看了一眼断桥,又拍了一下黑旋风,想起那天晚上叶思任跟他说的话,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他笑着对断桥道:“桥儿,你好好陪着白夫人,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在往南京去的路上,叶思任问了修流对断桥跟素真的想法,修流道:“姐夫,你又不是不明白,我是真心喜欢桥儿的。前些日子离开她,是为了避舅甥之嫌。如今我既已经知道了事情真相,但这事却又关系着我们家的清誉,倘有所失,周家今后如何处世?对于素真姑娘,我只是同情她的身世,我也喜欢她,不过不是象对桥儿那样的感觉。史督师生前将她托付于我,那时我以为跟桥儿是不可能的事了,便默许了这门亲事。素真姑娘其实也看了出来,我不会真心娶她的,但她又是个听话的孝女,不好去拒绝她母亲式微。倘若真要让我娶了她,只怕我要害了她,也伤了断桥的心。”
叶思任点了点头,道:“流儿,你既然已说了实话,姐夫也不好为难你了。这事待到了南京后,咱们再加计议。”
两人到了南京城外时,只见城门口布满了官兵,对进出城的人进行严格的搜查。叶思任跟修流道:“城里可能出了什么大事了。你是马士英正在通缉的要人,不要轻易露面,且待我先上去打听一下。”
修流便呆在马车里。叶思任走上前去,在城门口找了个小酒店坐下。他先给了小二一两银子,笑问道:“小二哥,我是个贩布的,常年南北来往,都经过应天府。今日为何来了这么多军爷把门?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小二掂量了一下银两,脸上登时堆满了笑。他打量了左右,轻声道:“客官,看你面善,便道与你知道。前两天那弘光皇帝带上玉玺,突然间不知跑哪儿去了!朝廷上下丢了皇帝,正忙成一团,那马士英马学士便下令封城。这些把守城门的,全是马学士手下的黔兵,武功高强。客官没事还是别进城去,只怕到时进得去,便出不来了。”
叶思任喝了两口茶,观察了一番城门那边,便匆忙离了酒店。他跟修流说一下这事,修流道:“这不成群龙无首了吗?清兵已逼进长江,南京城里却乱成一团,此时要是清兵渡江过来,谁来支撑局面。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皇帝偏在这节骨眼上给跑了!不知现下朱先生在哪里?”叶思任道:“上次我在松江‘季鹰楼’时曾经跟朱先生约定,倘遇到大事,便在‘金山寺’聚合。看来我们得上那里去一趟了!”
两人当天便赶到了镇江,连夜雇船上了瓜州,来到金山寺。寂永一见两人,忙把他们迎进后禅房,道:“两位,朱先生昨天刚来过,他目下已经去了芜湖。雪江大师正在禅房里与温眠先生密谈。”
修流问道:“那铁岩还在寺里吗?”寂永笑道:“他现在每天都泡在藏经阁上,阅读经文,偶尔也陪雪江大师下下棋,倒是清静的很。”修流笑道:“他倒真是落得一身轻了。”
三人到了禅房,只见雪江正跟一个胖大老头坐在榻上闲聊。雪江起身道:“原来是叶先生跟周公子来了。”他指着那老头跟叶思任道:“这位便是‘睡翁’温眠先生。他已经退隐出江湖几十年了。”
那老头便是温眠。叶思任朝他拱拱手,笑道:“没想在这里得遇冷老先生前辈。”温眠正了正身子道:“什么冷先生?老夫早已改姓温了。老夫上次在焦山见过令媛,可是聪明的很呐。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叶思任笑道:“多谢温老先生错爱。老爷子已勘透世间炎凉,在下钦佩得很!” 修流上前来拜见过了雪江跟温眠,道:“晚辈以为师叔已殒身火中,后来听鼎木秋先生说,师叔尚在人世。今日重逢,真是十分高兴。”温眠道:“所谓狡兔三窟,老夫自知仇家甚多,因此早已安排了多个退路。一场火倒不至于将老夫烧死。”
雪江道:“叶先生,自扬州破后,如今清兵已逼进长江北岸,指日南下。前日朱先生带了个陌生人来到寺里,与老衲密谈了半夜,又匆匆走了。”叶思任想了一下道:“大师,那个陌生人便是弘光皇帝,可是如此?”
雪江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说了也无妨。那人正是南京的弘光皇帝。朱先生见到时势危急,马士英一帮人根本无心御敌,便带着他从皇宫密道中逃了出来,经过这里,而后便匆匆上芜湖找黄得功去了。”叶思任道:“那黄得功靠得住吗?”雪江道:“我们担心的也是这事。乱世之中,有几个人能靠得住的?但算来算去,眼下也只有去投黄得功了。朱先生在这里留了一封信给你们。他知道你们获悉这桩变故后,不日肯定会上敝寺来找他的。”
叶思任慌忙接过信来看了。朱舜水在信中大意写道:大厦将颓,叶兄务须以家国为重,挺身出来,力挽狂澜。叶思任看了这些话,想起自己这些年的作为,心下顿觉惶恐不安。朱舜水的信中又写道:“叶兄,目下满洲人投鞭足以断流,南北决战,势不可免。倘清兵果真挥驱南下,则我江南士子,商贾,风月,俱成过眼烟云矣。我去芜湖,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去年君曾去闽中一趟,其中之事,叶兄与我俱了然于心。望兄择日即速再赶往闽中一趟,相机行事。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舜水顿首。”
叶思任将信把与雪江与温眠还有修流看了。温眠眯着眼道:“这信中提及叶老弟去年去过闽中,却不知是为了何事?”叶思任道:“不瞒前辈,是送七皇子朱一心隐匿到闽中,相机行事。”
雪江跟温眠听了,都吃了一惊。雪江道:“先帝原来还有一脉在世!”叶思任道:“朱先生言辞如此,我义不容辞,只能再去一趟闽中了。到时倘若这边情势有变,我们就在闽中那边拥立七皇子为帝!”
温眠叹了口气道:“看来老朽这觉也睡不下了。那弘光帝朱由崧,原是老福王的儿子,我年轻时曾在老福王府中效力过,当初本是应该去助他的,可他实在是太不成器了。叶老弟,我便陪你去一趟闽中,自从我师父去世后,我已经快四十多年没上那里去了,顺便去拜访一下我的师兄陈知耕。”雪江笑道:“温兄如肯醒将过来,最好不过。温兄对闽中地理人物风俗也熟悉,你师兄陈知耕又是那里的地主,正好相机行事!还有流儿也是闽中人,回乡自然不在话下。”
修流想起父母早已不在人世,此番回乡,自然免不了是一场凄凉。
叶思任三人第二天便驾着马车上路了。修流驾着马车。温眠弄了张草褥铺在车上,躺着便睡,虽是一路颠簸,他却睡得安安稳稳的,酣声此起彼伏。
马车出了镇江府时,突然见到前面的路当中站了几条汉子,挑着几担酒菜,后面是一辆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装饰华美的大车子。修流从车座上挺身起来问道:“我们是过路的客商,来者何人?”
却见对面那大车子中笑着走出一人,修流认得那人,便是那焦山脚下见过的‘臭豆腐’阮香。
阮香跳下车来,笑道:“果然是你们来了。周公子,我们家温老爷子可在车上?”修流未及答话,那温眠在车里咳嗽了一声,大声道:“臭豆腐,你不在镇江城里好好开酒店赚钱讨生计,却跑到这里来扰我清梦做甚?”那阮香慌忙跪在地上道:“老爷子,我已给你安排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有睡榻凉簟,请你老享用。”
温眠叹口气道:“你这孩子,还是这般不懂事!这里去往闽中,几千里的路,多是山地,这四匹马怎地在山路上跑的起来?你这不是败我的兴吗?再说了,如此显眼的排场,岂不是要惊动江湖上的朋友?老夫只想一路清静。你的孝心我心领了。”
阮香又道:“老爷子,我这里有几张银票,老爷子路上留着花。”温眠笑道:“你知道此次跟我同行的是谁?还稀罕你这几张银票吗?!”叶思任从车里站出身来,抱拳笑道:“在下嘉定叶思任。”
阮香听了,忙朝叶思任行了个大礼,随后二话没说,上了那大马车,撮口一呼,众人留下酒菜挑担,便全都随着他退走了。
修流把酒菜搬到了车上,叶思任开怀畅饮。路上,叶思任问温眠道:“温前辈,那白日歌白小姐你可还记得?”温眠眯着眼道:“我已经快三年没见到她了,她自幼脾气就有些古怪,对老夫也颇有怨意,这事不提也罢。”叶思任道:“她现下正在我的家里养伤,你想不想去见她一面?”
温眠吃了一惊,忙问道:“这却是何故?她受的什么伤?”叶思任叹口气道:“这事全是因为我造的孽!她是被她的孪生姐姐给刺伤的,眼下伤势已无大碍。白日歌的母亲叫细柳,不知前辈认不认得她?”温眠愣了一下道:“岂止是认得!那事说起来,也算是老夫作的孽了。”
修流忽然在一边说道:“温师叔,姐夫,我们这次回闽中,原是有重任在身的,何必为了这些儿女情事,再节外生枝呢!”
叶思任听了猛醒,笑道:“流儿这话说的是,叶某说的,倒是让温老爷子见笑了。”修流想起那天晚上见到“岁寒三友”时听到的那段故事,笑道:“去往闽中,旅途困顿寂寞,温师叔跟姐夫且听我说上一段故事。”
七十二 马车经过杭州时,叶思任的心情变得沉闷起来,他尽量让自己不再去回想十几年来,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对于他来说,西湖已成了他情思的坟墓。前天他听了修流讲述的关于柳度,也就是梅千山的那段故事,心下颇有感慨。他没有想到,梅云对自己其实早已经是三心二意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梅云竟然会喜欢上一个四处追杀她父亲的仇人!而她的父亲最后还是死在了那仇人的剑下。也许她是在报复她的父亲,也许她是在报复叶思任他那些年对她的薄情。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的清楚她如今的感情取向了。
温眠听了修流说的故事后,对多年前那个算是为了他死去的女真女人,深深愧咎于心。他不知道修流说的那个勾壶道士是谁,往年他在江湖上纵横时,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柳二公子他是见过的,虽然只见过两次面。对于象他那种玩物丧志,置亲人于不顾的纨绔子弟,死得该算是适得其份了。他出卖了两个女儿,即便他晚年出家做了和尚,思过忏悔,但罪孽还是偿还不了的。也许勾壶正是受了梅云的指使杀了他,反正梅云对他早已经恨之入骨,他死了也不为过。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本就如此,洗心革面不等于便是重生。他以为,这是佛家的慈悲和忏悔所不能解决的问题。人只能活一次,他一直是这样想的,要么活得堂堂正正,要么活得稀里糊涂,猥猥琐琐。反正他是活过来的人了。
修流看到他们两人都闭目在想着心事,便问道:“师叔,姐夫,咱们要不要经过西湖?”叶思任凄然一笑道:“算了,还是直接找条船过钱塘江去吧!”
叶思任问温眠还能不能骑马?温眠沉吟一会道:“好几十年没骑过烈马了,睡了三十多年,只怕如今已经爬不上马背了。”叶思任道:“如此,我们便给老爷子找一乘轿子来抬着?”温眠挥挥手道:“罢了,得抬到什么时候才能到闽中呢?又招人眼目的。咱们还是骑马吧。”
三人弃了马车,到市上另买了两匹好马。晚上时便到了钱塘江畔,寻觅着渡船过江。只见那江涛茫茫,却不见一艘渡船。
三人只好在江边先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夜半时分,钱塘江畔涛声轰鸣。温眠早已睡着了,叶思任跟修流听着那铁马金戈般的浪涛声,却都睡不下,于是两人跟店家要了些酒,慢慢喝着。
三更时分,两人突然听到马厩里的马在惊叫着,修流忙跃身来到屋外,只见三个人影慌慌张张地从马厩中窜了出来,飞快翻身出墙去。修流登时身子一拔,跃身到了墙外,没几下便赶上了那三个人。他大喝一声,那三人拔出刀,迅即向他砍来。修流猛然出剑,一出手便刺倒了两人。他一剑将第三人的刀挑到了空中,随即用剑顶着他的喉口,问他是什么人?那人不避开他的剑,却一下顶了上来。修流的剑便从他的脖子中间穿透过去。
这时叶思任也赶出来了。他拿起三人的刀看了一下,道:“这些人用的是锋利的黔刀。看来是马士英已盯上我们了!他的嗅觉倒是挺敏感的!”两人回到马厩一看,只见三匹马的脖子都已被割开,早已断了气了。
叶思任道:“来人定然是有谋而来,可能不只这三个人。我们切不可轻敌。最好是在过江之前,能把他们摆脱。不然一到了闽中,凡事行动必受掣肘,对我们的事大大不利。”修流道:“要不我去客栈周围埋伏着,伺机行事。”叶思任看着那刀道:“不必了,过会他们自己会找上门来的。我们且在客栈里等着,反客为主。”
他的话声方落,只见月下墙头上蹲坐着一人干瘦的老头,怀里搂着一个大酒葫芦,嘻嘻笑道:“姓叶的,你说对了,老夫真的是不请自来了。”
叶思任与修流借着月色看了,那人便是“满堂红”熊火。修流跟叶思任道:“姐夫,这‘满堂红’内力极高,轻功独步天下。要与他相斗,就是不能让他喝酒。他那酒有些古怪。”叶思任点了点头。
“满堂红”喝好酒后,背起酒葫芦,抹了抹嘴,跳下墙来,道:“大家办事都爽快点。老夫刚刚喝足,你们俩谁先上,与老夫一搏?”
叶思任正要出手,修流却向他使了个眼色。修流大声跟熊火道:“熊老头,最近你武功长进了些没有?不至于还象上回在焦山时见到的那么没出息吧?”熊火一听这话,气得七窍冒烟,张开双手,便向修流扑来。
修流闪过了他,笑道:“上次你在焦山落败了,原以为你武功有些长进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上不了台面。什么八匹马?我看叫八匹驴算了!”熊火追着他,气得哇啦大叫。两人上窜下跳地绕着圈子走。
叶思任看出来了,这熊火的轻功跟内功都极高,而修流正在故意磨损他的内劲。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流儿,黔无驴,那‘八匹马’该叫‘八只犬’才好。”
那熊火追了十几圈后,脚步便慢了些。他正要去取背上的大葫芦,突然听得屋里走出来一人,大喝一声道:“何人在此喧哗,扰了老夫清梦?!”
那人声音中气充沛,余音绕梁。叶思任三人听了,耳边嗡嗡做响。熊火愣了一下,闪身一看,只见屋廊下站着的,便是当年曾与他从山海关一路比试轻功到达嘉裕关的“血雨腥风”冷雨风。
熊火笑道:“原来冷兄也在这里凑热闹!三十多年都过去了,不是说冷兄在焦山睡觉吗?上次我还想去拜访你呢,可惜未曾谋面。近来你的轻功可有长进?”温眠冷笑道:“老夫已有些年没在江湖上走动了。不过,如今有你这等鸟人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老夫如何睡得着觉?你的脸皮还真是厚,那‘半死生’于松岩当年放了你一马,原想你该回家抱儿子去了,没想到如今见到人家隐居了,你却又上江湖来丢人现眼。”
熊火冷笑道:“我旧帐未清,岂能一走了之?冷雨风,今夜老夫便再与你一决高低!”说着,他取下背上的酒葫芦,正要喝酒,修流道:“温师叔,你不能让他喝酒,他这酒喝上一口,便增一分功力。”
温眠仍旧背着手冷笑道:“但喝无妨!老夫难不成还怕了他不成?!”那熊火喝足了酒,将葫芦在背上扎好了,道:“冷兄,便让在下先露上一手,叫你喝采一番。这是在下这些年在贵州闲来时,草创的一套功法,叫‘酒拳’。冷兄看好了,这招是‘八匹马’。”话声未落,他已忽地出手。修流上次接过他的这招,但此时却觉得那劲道似乎要比前次要强劲地多,令人呼吸短促。 叶思任挺立于当地,身上衣裳猎猎作响,却脸带微笑,岿然不动。
温眠突然间腾身而起,一着“满楼红袖”使出,他与熊火两人对接了十几手后,各自退后了几步。温眠心道:“这大鼻子这些年还算没白过,这酒拳还有点意思。”但嘴上却笑道:“老熊,你就这些破玩艺了?还有没有看家的?”
那熊火运起劲来,双手抱圆,道:“冷兄,这招是‘九九归一’。”修流拔出剑来,叫道:“师叔接剑!”一把将剑朝温眠扔去。温眠伸手一绰,执剑在手。这时熊火双手如电,已向他抓拿过来。他这招数中蕴含着九九八十一式的变化,温眠使出“旋风剑法”,破解了他的七十九式。那熊火仍然夺身而上,于是温眠使了招“乘风归去”,双脚踢踏一下,人随剑起,身子忽然向后仰倒下去。 修流以前在陈知耕门下练剑时,也曾修习过这个招数。他知道,只要对方再往前一步,那么温眠就将跃身而起,一剑贯穿对手的下腹。叶思任虽然没学过“旋风剑”,但也已看出了其中的变化。
没想到此时熊火却向后跃退了一步,道:“冷兄,咱们且事休息一下。待我喝上两口酒再战。”
这时叶思任冷笑道:“在下走南闯北,也长了些知识。据说云贵一带,有一种花
草,制成药吃了,能使人亢奋,精力倍增,但药劲过后,却又精疲神伤,时日一久,便会上瘾。想必老熊酿的酒中,必然有此奇怪的药物了?!” 熊火怒道:“胡说,老夫这酒葫芦里装的,只是家酿的醇酒而已,喝了只会生津止渴。叶老弟你要不要尝上一口?”叶思任道:“在下担当不起。我可不想如你这般瞎折腾。温老前辈,此时你何不出手,收拾了他,更待何时?!”
温眠叹了口气道:“血雨腥风,出手夺命。老夫退隐之后,已无意再去伤人了。熊火他倘不改邪归正,来日自然有人收拾他,何必老夫出手?!”
熊火道:“今日你们以众敌寡,老夫体力已是不支,择日再战。”说着正要离去。叶思任上前一步道:“满堂红,温老爷子饶过了你,叶某可没说要放过你。你无端杀了我们三匹好马,叶某自将讨取还来。”说着,逼进一步,一掌便向熊火拍去。
熊火接了一掌,身子一晃,心下猛然一惊,出了一身的汗。他忙道:“姓叶的,你等上一等,让我喝上两口,再跟你玩过。”叶思任冷笑道:“我自不怕你!”熊火退到一边,做势要喝酒,却突然间身子一纵,上了墙头,倏忽不见了人影。
叶思任正要追去,温眠道:“叶老弟,你不必追了。要说逃命,这人的功夫可是天下第一,谁也追不上他的。”
第二天一早,江面上风清浪白。三人来到岸边,等了一歇,却仍然没有船影。温眠连连打着呵欠,正要再回到客栈去睡上一觉,忽然看到江口处驶来了三艘大船。三人正在纳闷,只听得头艘船上传来一声洄荡不息的长啸。叶思任笑道:“原来是‘松江帮’的兄弟们来了。”温眠道:“这汤六来的正好。”修流道:“他们如何知道我们在这里?”温眠道:“那臭豆腐阮香是个多嘴的人,他早已将我们的行踪告诉汤六他们了。”
叶思任嘬口一啸,那三艘船都朝岸边靠了过来。汤六最先跳下船,朝三人道:“老爷子,叶先生,修流兄弟,你们果然在这。快请上船吧。如果马士英再派人来,我让弟兄们把他们全都扔到水里喂鱼去!”
三人上了船。汤六道:“我听臭豆腐说你们要南下,因此特意赶来相送一程。陆路跋涉不易,大家还是走水路吧。走水路三天便可以到福州府了。走陆路还得担当些风险。”
叶思任道:“汤六哥,你留一条船给我们便可以了。此次因是秘密行事,船多了,只怕招人起疑。”汤六道:“如此也好。那就让我一个人陪老爷子跟先生和周公子南下便是。眼下江浙闽一带海路全被郑家控制着,那郑芝龙可不是好惹的。”叶思任笑道:“我们避开他们便是,这事就不必相烦汤六哥了。另有一事只怕还要麻烦一下汤六哥。朱舜水先生正在芜湖那边,你最好能带些弟兄去那里帮衬一下。倘有变故,也好有个照应。”
汤六道:“我这就回去安排一下。”他叫了两个船夫留在船上,又从另两艘船上抬了几担酒菜过来,然后便离去了。
温眠笑道:“没想到叶老弟跟酸辣汤也混得厮熟。”叶思任笑道:“在江湖走的日子多了,朋友也多。我与六哥原是酒友,后来是棋友,现下只怕要成患难之交了!”温眠与修流听了这话,都默然无语。叶思任又笑道:“老爷子带大的‘四菜一汤’,个个都是人样!” 温眠听了这话,板着的脸,忍不住松驰下来。
七十三 那船走了一天多,快到温州时,一直在昏睡的温眠,突然醒转过来,问道:“是不是到温州了?”船夫说是。温眠马上翻身起来,来到船头,望着岸上,呆立了半个多时辰。修流问道:“师叔,你怎么陡然精神起来了?跟平日里判若两人。” 温眠道:“你看那岸上,便是我的老家。五十年过去了,我却再也没有回去过。”说着,脸上忍不住垂下两滴热泪来。
那天温眠一直都没睡下。他静静聆听着船外的涛声,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半夜时分,船慢慢驶过了浙南,进入福建海域。修流离家越近,心里越是难受,多了几分悲切。他睡不着觉,便拿了一壶酒到船头上坐着,望着海面,看着月下波光粼粼,心潮澎湃。 突然,正在掌舵的那个船夫指着前面海上的一些黑色物体,跟他说道:“周公子,前面水上漂浮着很多尸体,会不会出事了?”
修流凝神一看,果然见到船只前面有十几具尸体漂浮着。他要船夫将船驶到那些尸体旁边,看个究竟。船夫看了那些尸体道:“周公子,这些人的装束象是东洋人,这些尸体象是都刚落水不久。他们可能遇上海盗了。这一带正是海盗出没的地方,说不定这些海盗还在附近,我们也该小心为是。如果汤老大在的话就没事了。”
修流进去叫了叶思任出来。叶思任看过那些浮尸,不觉皱眉道:“这些尸体身上还没有臭味出来,看来刚死去不久。海盗说不定就在左近。咱们得赶紧去看看这些尸体中,还有没有活口。”
两个船夫拿了竹竿铁钩四处钩着。钩到一具尸体的时候,那尸体突然闷哼一声。一个船夫便拿了根绳子,跳到海里,绑在他身上,叶思任用力一曳,将那人拽到船上。那人嘴里吐出几口脏水,醒了过来。
修流看了那人的脸,吃了一惊。那人的脸虽已被海水漂白了,但他还是认出了他。那人便是由尾。
由尾一见到修流,猛地抓住他喊道:“权兵卫,我咬死你!你还算是个武士吗?!你这下作的小人!”说着,抓住修流的手臂便咬将起来。叶思任忙点了他的穴道,道:“流儿,这人是谁?他在水上漂了两天,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楚了!”修流道:“他便是鼎木川先生的二徒弟由尾。不知他如何到了海上。”
叶思任听了,便用内力逼进由尾的“天池”,“梁门”二穴。不一会儿,由尾又吐水斗余,神志也慢慢开始清醒了过来。修流去拿了一壶酒来,给他喝了。修流问道:“由尾君,你这是怎么回事?都差些要葬身鱼腹了。”
由尾喝了几口酒后,气色稍微好了些,便简略说了一下他落难的经过。
原来,由尾自从在鼎木丘处得知赵及所说的,鼎家的古剑藏在闽中的陈知耕手里之后,便背着鼎木丘,独自带了十几个手下,从松江府出海,往闽海飘荡而去。在海上却突然碰上了海盗。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权兵卫一行人也在海盗队伍中,那权兵卫断了一只手臂,但是手下仍然有一帮人跟着。由尾与由尾他们周旋一番后,才知道这批海盗,原是横行于闽浙与日本九州一带的海上枭雄郑芝龙的船帮。权兵卫跟他们早有联系。那天由尾他们受到了上百人的围攻,最后都落入海中。结果除了他之外,与他同行的十几人无一生存。
由尾道:“修流君,看在你我在焦山相识的份上,你就给我一艘船,让我飘流回九州岛去吧。要不,你就再把我扔到海里去算了。”
修流看了眼叶思任。叶思任笑道:“流儿,你自己看着办吧。”
修流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把由尾留在了船上,照顾着他的饮食。温眠见了由尾,冷冷地不置一言,他还记得当时由尾擅自打开他为细柳设的龛台的事。他偷偷跟叶思任道:“叶老弟,我这师侄修流是个喜欢惹麻烦的人。这由尾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船驶出后不久,众人突然看到有一只由十来艘高大的船组成的船队,正自东方往这边驶将过来。由尾一见之下便惊叫道:“这是海盗船。海盗们又来了!”叶思任与修流对望一眼。叶思任道:“流儿,过会倘有闪失,你一定要力争逃出去,去见悬念道长,不可犹疑!”
船夫驾船继续南行,那船队却逼了过来。只见第一艘船上,一人拿着一面旗子挥舞了几下,船夫跟叶思任道:“先生,对方要我们的船马上停止前进。”叶思任道:“不要理他!继续往前走。”
那船队来势甚猛,看看只有十几丈距离了。第一艘船上一个人站在舷边喝道:“识相的快把船停下,不然我们就把你们撞翻了,让你们到海里喂鱼去!”船夫只好把船停住了,大船上马上扔下一根大绳子来,船夫系好了。
叶思任看觑了一下那大船,忽然间拔身而起,跃上一丈多,然后在船壁上蹬踢一下,又上跃了一丈多,那船约有四丈多高,他腾越几下,身子已站在了船头上。修流见了,也是在船壁上借势几下,上了大船。
船头上摆列着十几个执掌着兵器的武士,他们见到叶思任两人上得船来,都作势要扑将过来。此时,只见船舱中走出一个人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将那些人喝住了。那年轻人朝叶思任跟修流拱拱手道:“在下姓郑,名成功。二位武功如此之高,却不知是何方高人?”
叶思任笑道:“原来是郑公子。我们只是过往的客商,不知公子拦截我们船只,事出何因?”那郑成功笑道:“如今满洲人已将侵入江南,我奉家父之命巡海,所有过往船只,都要检查,以防满洲人渗入闽中!”叶思任冷笑道:“口气倒是不小。这么说,令尊便是郑芝龙将军了?”郑成功道:“正是!”
叶思任道:“在下一行要经过闽海去到福州,还望郑将军放行。”郑成功道:“所去何为?”叶思任冷笑道:“难道连这一点也要告知于你吗?我们是茶商,自然是去买茶的。”郑成功道:“既是茶商,便得听从我们的检查。在海上,是我们说了算!”
修流在一边早已听得不耐烦,这时猛然拔出剑来。那十几个武士一下子都持刀向他砍来。修流骤然使了一招“满楼红袖”,只见一阵风过去,那些人的兵器全都掉落在地。郑成功见了,暗下里叫了声好功夫,他笑道:“两位到底是谁,看来不会真正是茶商吧?在下愿闻大名?”
叶思任道:“在下嘉定叶思任。”修流道:“在下戴云周修流。”
郑成功还未答话,只听得船舱中有人击掌笑道:“妙极妙极!没想到能在此处得逢叶先生,还有这位周家的小老乡。”话声方落,只见船舱中走出一个六十左右的老头来,面瘦身长。叶思任见了,错愕道:“这不是道周先生吗?你如何在此?莫非也是被劫持来的?”
那老头名叫黄道周,是福建漳州人,以前在江南设馆授学时,跟叶思任有过一面之交,两人曾在一起切磋过经学。他的书画也是当世一绝,名闻海内。此时他执起叶思任的手,笑道:“叶兄,请借一步说话。”叶思任笑道:“黄先生,上次在下向先生求画,先生还欠在下一纸笔墨之债呢!!”黄道周笑道:“这话好说,得闲时便为叶兄涂上几笔。这笔债也是债。”两人一起入舱去了。
郑成功对修流拱拱手道:“原来仁弟便是在扬州城里大败满洲人的周修流小将军。在下听过你的故事,曾热血为之贲张,仰慕的紧。”他吩咐左右摆上酒来。郑成功先敬了修流一杯,道:“如蒙周仁弟不弃,我们何不一起来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你我倘能联手,定然能使大明中兴事业有望!大丈夫当金戈铁马,醉卧沙场,方为快事!”
修流听了,把着酒杯的手颤抖了一下。这时他开始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大上两三岁的年轻人,他看到了他眼神中的自信与倔强。于是他将酒一饮而尽了,热血上来,道:“在下愿闻郑兄的谋略。”
郑成功干掉一碗酒,道:“不瞒周仁弟,我们郑家深受明朝大恩,家父原在这海上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后来受了朝廷招安。在这东海上,我们郑家颇有一些势力。那些满洲人不谙海战,到时必将为我船队掣肘。到时仁弟如能在陆上配合,你我水陆并进,形成犄角之势,先稳定江南,再倾江南之人力,物力,举师北上,到时定能克复中原!”
修流听了,觉得这郑成功的话,很有一些道理。他说道:“以郑兄之见,满洲人不久即将渡江,平略江南。江南一失,何来中兴基地?不如眼下便移师北上,何必眼看着江南落入满洲人之手?”
郑成功大笑了,道:“我们如今是在静观其变。满洲人一过江来,我们的水师便可以北上,进入长江,抄他们的后路。”修流道:“那么为什么现在不就将你们的水师移进到长江口防御呢?”
郑成功端起酒碗笑道:“只是时机还没到而已。我们郑家可不想为朱由崧跟马士英这等人去卖命!跟他们这些人合作,无疑是惹火上身。”修流想了一下自己这一年来的事,无话可说了。他与郑成功干了一碗,道:“只要是为了国家的事,郑兄到时打个招呼,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突然,下面的小船上又飞跃上一个胖大的老头来,他的身手之快,让郑成功大吃一惊。修流看了,正是温眠。温眠伸了个懒腰,朝舱内高声说道:“黄兄,你装什么邪乎?快给我出来罢,当年你在我‘栖凉别院’住了三天,这份人情到现在还没还呢!”
只见那黄道周跟叶思任笑吟吟地从船舱中走了出来。黄道周笑道:“温兄终于睡醒了?当年我给你题了‘栖凉别院’四字,难道还抵不上你那三天的酒饭吗?!”温眠道:“黄兄,老夫不是醒了,而是睡不下去了。你们现在在捣什么鬼?十几艘大船的在海上大摇大摆的,莫非你放弃了文章经学不做,反做了海盗不成?”
郑成功听了这话,不觉皱了一下眉头。
黄道周笑道:“温兄,说句实话,如今这海上便是郑家他们的天下,我们还做海盗干什么?!温兄这趟也要去福州吗?”温眠道:“正是。我想去拜会一下我的师兄陈知耕。”黄道周道:“如此,咱们正好同路。大家今夜好好聊聊,一醉方休。”
忽然,下面小船上的两个船夫大叫了起来。众人拥到船舷上一看,只见那由尾已将系住小船的绳索一剑斩断,小船正向远处漂流而去。郑成功正要下令开船追上去,修流道:“郑兄,让他去吧。此人是九州来的日本武士,虽不是个爽快人,不过与在下也有一面之交。”
说着,他从背上取下那张硬弓来,搭上箭,嗖地一声射将出去。那小船已离去数十丈,只停噗嗤一声,小船上的风帆登时哗啦一声降落下来。
众人都吃了一惊。黄道周拿过修流的那张弓仔细看了一下,问道:“周公子,听说令尊节公大人已经过世了?”修流默然无语。黄道周抚弓长叹一声。 大家便相邀着坐下喝酒。酒喝到很好的时候,黄道周起身道:“大家都不是外人,今天我愿给诸位引见一位贵人。”说着,他起身进舱去,随后扶出一个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出来,说道:“诸位,这位便是唐王,前些时因在难中,仓促避入海上,正好为我们所救,如今我们要护送他到福州去,相机行事。”
那中年男人朝众人拱了拱手,道:“孤便是唐王朱聿键。”说完这话,他便冷冷地入座了,不置一词。
修流看了眼叶思任。叶思任笑对温眠道:“温老爷子,你有何话说?”温眠笑道:“叶老弟,还有什么好说的?咱们还要赶到福州去做笔大买卖呢!”黄道周笑道:“不知是何买卖?是乌龙茶还是铁观音?!”叶思任笑道:“这笔买卖在成交之前,却不好露出话口。” 一天后,船队来到了福州马江口。叶思任三人先下船去了。郑成功紧紧拉着修流的手道:“周公子,这些日子,我们都在福州,仁弟但凡有事,便与我们联系。但愿仁弟别忘了共同杀贼的话!”修流道:“那些话我自然铭记在心。”
修流三人沿着马尾镇走着。那天正是端午,看那乌龙江上,龙舟竞渡,江两岸喝彩声喧嚷不断。修流三人看了一回,温眠困意上来,便催促着要上路。
修流去叫了辆马车。福州难得好马,那马一看就是匹驽马,疲沓不堪,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得福州城里。修流心想,姐夫这一路上其实都是在顺着温眠的意思,不然,此时他们恐怕早已到得盘云县家中了。但他心里又不好说得出来。他觉得,姐夫的为人,真是面面俱到,无可挑剔,难怪在江湖上四处都是朋友。
修流看温眠一付昏昏欲睡的样子,便想找家客栈歇下来。叶思任却道:“我看今日城中兵马来来往往,似有变故,我等还是连夜赶到周家庄为好。”修流还在犹豫,温眠道:“咱们三人倘徒步而行,明日当可到得盘云县了。”叶思任笑道:“老爷子,今日我便与你比试一下脚力,如何?”温眠伸展一下身子,笑道:“叶老弟,老夫已有数十年没有舒展过筋骨,这便先行一步了。”
话声方落,人已失踪。叶思任便疾步跟追了上去。
修流跟在两人后面,翻山越岭,不觉已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傍晚时,他赶到路边两株古松下,只见到温眠跟叶思任两人,正在那里歇息。叶思任笑道:“流儿,你的轻功已经相当不错了。须知前导者可以随心所欲,而跟进者却得费些周折。躲人容易跟人难。”
温眠笑道:“叶老弟,既然老夫快了一步,那么便先请老弟上我师兄陈知耕那里坐上一会。”说着,摔手就要走。叶思任跟修流道:“流儿,要不我们便陪温老爷子先去一趟陈家庄?”修流此时已是归心似箭,他忍泪笑道:“既是如此,姐夫,你跟师叔先去陈家庄吧!我得回家去,父母的棺榇,尚未安葬。”
叶思任听了这话,心头一紧,便朝温眠拱手道:“温老爷子先请自便,咱们改日再会。我得先去周家庄帮忙料理一下岳父的丧事。”
温眠想想道:“既是如此,我们还是一起去周家庄吧。多年之前,有一次节公在去陕西的路上,差点命丧于我的剑下。节公是个踏实严谨的人,没想到晚来竟遭宵小所害!老夫理当上门拜吊。”
七十四
三人到了周家庄,来到周府门外。修流远远望见那高大的院墙,早已泪流满面了。只见夕阳下,那块“高风亮节”的牌匾,已经显得有些剥蚀了。
三人来到大门口处,却见门前台阶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披头散发,全身上下脏兮兮的,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温眠看了,皱着眉头道:“叶老弟,这人的心志已然失常,却不知是何人?”
修流与叶思任走上前去,察看了一下那人,只见那人鼻子正中有一颗大黑痣。修流与叶思任对看一眼,忍不住悲从中来。叶思任问那人道:“请问阁下可是姓周吗?”那人白了他一眼,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道:“我不姓周谁姓周?”叶思任又问道:“请问你是周修洛周二哥吗?”那人站了起来,打量了一下他道:“谁是周修洛?你又是谁,来管我的闲事?!”
修流情不自禁抱住他道:“二哥,我是修流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这是怎么了,二哥。”那人推开他道:“你小子是谁?谁是你二哥?我全家人都死光了。你不会是张献忠那龟儿子派来抓我的吧?”说着,他突然向温眠扑了过去,抓住他的衣领,叫道:“张献忠,你这王八蛋,我罗汝才做鬼也要咬死你!”
修流见了,蹲了下来,抱头痛哭,他知道,他的二哥,如今应该算是他的二叔的周修洛,已经疯了。温眠出手点了周修洛的穴道,扶他坐了下来。周修洛象是镇定了一些,叶思任问周修洛道:“二哥,你是怎么从川中回来的?”
周修洛喘着粗气,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众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修流于是扶着他进了府门,却见府里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这时温眠叹口气道:“流儿,你叔父心智已失,却把这大堂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他的心中,定然是异常想家的了!真是难得。”
修流到了厅堂上,便抢着先去查看父母的棺榇。到了后堂,却发现父母的棺榇已然不见了。他大吃了一惊,便出来叫上叶思任一起进后堂去。叶思任想了一会道:“你走的时候已经将后事跟庄里人家安排了,他们自然会看守着灵柩,不会有人来动过的。想来是你叔父已经将棺榇给埋了。”
修流便去召唤了几家庄户来,庄户们见修流回来了,都拉着他的手,抹着眼泪。当修流问说,周修洛是不是将他父母安葬了时,庄户们都面面相觑,都说不明就里。
修流于是又去问周修洛。周修洛只是摇头,一会儿指指天,一会儿又指指地。修流三人都不知道他的意思。
修流心想,凭着周修洛一人,是定然难以将父母的棺榇埋掉的。而庄户们又都不知道此事。看来其中必定有些蹊跷事。而这中间可能只有悬念道长知晓内情。
于是他跟叶思任道:“姐夫,晚上我要给爹娘守灵,你跟温老爷子随便找个房间住下便了。”他让庄户们去安排了些酒菜过来,大家吃了。
修流到了“迎风楼”上,默默地坐了两个时辰。夜已深时,他独自步出庄外,却见那周修洛正坐在月下,口中念念有词,一付痴呆的样子。修流见了,心里一酸,便往后山走去。
那天晚上月亮如钩,山路扑朔迷离。但是修流凭着以前的印象,很快便来到了后山上。
到了山上,他回头一望,只见群山茫茫,都在半明半现的月色中。他信步便往山深处走去,经过王绘筠那处墓地时,他想起了在金山寺时,雪江大师告诉他的悬念道长跟王绘筠的故事,只觉得人世中的恩怨,真是一言难尽。他走近墓地,扶摸着上面周献的题铭,想到墓里埋葬着的,正是悬念道长的旧情人,心下不觉感慨万千。
一个多时辰后,他来到当初练功的那个山洞前。这时,他想起了断桥跟黑旋风,放眼四周,觉得身影有些孤单了。
他来到了悬念观,只见观里漆黑一片。他在观前扣门三下,却不见有人回应,心想道:“悬念大师跟那小道士是不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只听得观门“呀”地一声开了,门后探出一个脑袋来,修流看得仔细了,便是当初见过的给悬念道长念书的那个年轻人,也就是七皇子朱一心。
那朱一心认出了修流,忙把他让进观里,掩上观门,在堂上点起蜡烛。修流问起悬念,朱一心道:“前些日子,道长又入深山云游去了,让我在这里看守道观,茶树,还有那些猴子。不知道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他接着笑道:“道长云游去了,我倒清闲了下来。一个人处在这深山老林中,真是难得的惬意。”
修流笑问道:“你还要给道长念书吗?”朱一心笑道:“我现在自己写书,然后念给道长听,道长说我这一年下来,终于有些长进了。”修流笑道:“你都写些什么书?”朱一心道:“已经写了两部了,都是写以前宫闱中耳闻目睹的那些杂事。一部叫《东宫探秘》,写的是天启年间皇宫间的一些琐事,包括‘三大疑案’什么的,都是小时候那些老宫女老太监告诉我的。一部是我自己编撰的,书名叫《念奴娇》,道长听了后,大加赞赏。” 修流心下感叹一番,问道:“殿下,你还记得当初送你入闽来的那个茶商叶思任吗?”朱一心道:“当然记得,当初就是他不远千里送我到这里来的。没有他,我现在只怕连命都保不住了。”修流道:“他现在就在山下我的家中。”
朱一心道:“我已经听道长说过,你爹爹因了我的事,已然命丧黄泉,我欠你们家的太多了。我何德何能,居然让这么多人为我去操心,丧身?!所以我现在已定下心来,决意遗世独立,跟悬念道长学点活法,也不枉了此生。你也不要当我是那个烦人的殿下了,这名号听起来让人伤神。修流兄弟,我觉得,你们该把我们朱家给忘了,因为连我父亲都上吊死了。这样我活下去,可能会更舒心一些!”
修流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朱兄,你心里应该明白,我们周家的人为什么要去为你朱家而死?!那是因为我们都需要一个人在那摆设着,大家敬重他,共同维持着各自的利益。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弘光皇帝已经走避芜湖去了,后事如何,不得而知。你如果不出来撑持这江南的残局,眼看着大好河山便要落入满州人之手了。”朱一心听了,低头不语。
修流道:“叶先生他想跟你见上一面,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朱一心道:“既然叶先生要见我,我便不能不下山了。但倘是让我去做皇帝的事,便没有周旋的余地。我是好不容易才逃离宫廷的,自然不想再回到那种地方去,做自家不喜欢做的事。你看看我父皇,我能不寒心吗?!当年父皇曾经跟我说过,说他是生错了人家。他日夜操劳,寝食不安,肝火旺盛。尤其是到了在位的最后几年,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我见过他吐过几次血,这样的皇帝,当起来有什么意思?!”
修流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不过往细处一想,却不无道理。
两人连夜下得山来。那朱一心走不惯山路,又是在夜间,走起路来跌跌爬爬的。到得周府时,那温眠早已在厢房中深睡了。周修洛却不知了去向。
叶思任却还呆在“迎风楼”上,对着一盏孤灯,慢慢翻着书。他见了修流道:“流儿,半夜三更的,你上哪儿去了?是去了陈家庄吗?”
修流便将朱一心带进屋来。朱一心见了叶思任,突然便跪倒在地。叶思任慌忙将他扶了起来,道:“原来是殿下来了!”
两人寒喧过之后,叶思任笑道:“殿下,这时该是你出山的时候了!当初让你呆在这深山野林中,便是指望好有个出头之日,请你来收拾这几万里的旧山河。”朱一心茫然道:“叶先生,你不要称呼我殿下了!如今我已经是一介平民,安于平淡。我眼下在山中过的好好的,干嘛要出山去,再去过那种锁闭的日子?!”
叶思任听了这话,吃了一惊,道:“前些日子我带殿下到这里来,过着清苦的日子,也是迫不得已。殿下如今倘若不出山去,这半壁江山,如何收拾?”
朱一心冷笑道:“叶先生,想做皇帝的人多的是。象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满洲人,不就觊觎着我父皇座下的那张椅子吗?叶先生,我此时的心境,已经很懒散了。方才我已经跟修流说过这话。我们一家人落得如今的下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用血才换来的如今的清醒,难不成还要将我这条命也给搭进去?!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去当什么皇帝了,谁要当就让谁当去。我可以把玉玺交给他。”
叶思任听了朱一心说的这些话,心下有些震惊,也是一凉。他没想到这朱一心在出世的观念上,比他来得还要坚决。于是他叹口气道:“殿下,这事只怕由不得你。谁叫你是先皇的儿子,大明的贵胄呢!你不出来承当这中兴的重任,还有谁人来替代你?你还记得为你殉难的周修涵,周原则,还有节公等人吗?你切莫让天下人心寒!”
朱一心苦笑道:“叶先生,我自幼生长在宫中,只知道琴棋书画,于这治国之事,却是外行。这大明王朝,岂是我一人能扶得起来的?这事不必再说了。”
叶思任看了眼修流,长叹了口气。他觉得,当初倘如真的下得了手,杀掉朱一心,然后以修流掉包做七皇子,如今这事便好办多了。看来这朱一心还真是扶不起来的刘阿斗。于是他想到了那个正在福州的唐王朱聿键,心下凄然一笑。他看他那付儒雅的样子,也不会是什么能成大器者。那人一看便不是个能担承天下的人,却满脸的清高与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他隐约觉得,这半壁江山,就跟朱一心一样,已经扶不起来了。看来明朝的气数真的已尽了。
三人在楼上深谈着,过了丑时,却突然间听得屋外有人长笑一声。修流矍然拔剑而起,开门一看,只见昨日刚见过面的那老头黄道周正站在门外,面带微笑。黄道周道:“君子不强人所难。叶先生何必自讨没趣?”
叶思任冷笑道:“黄先生一路上相跟到此,连个招呼都不打,适才又在屋外窃听良久,黄先生此举,未免与你的平时作为大相径庭,太不光明正大了吧?!”
黄道周慢慢进得屋来,笑道:“黄某是适才才到周府的,并没有跟踪你们。不过,叶兄将殿下藏于这深山中达一年之久,不是更不光明正大了吗?!”叶思任道:“这么说,黄先生果然已听到我们说的那些话了?”
黄道周道:“你们说的话,我听不听其实都无关紧要。但大明的皇统,却不能由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来承继的。想必对这点,叶兄心里比我还要清楚!”
叶思任看了一下朱一心道:“那么,黄先生对那朱聿键就真有把握了吗?须知在这种事上,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如今必须有个铁腕人物出来支撑局面,国祚才能中兴。唐王他是这种人吗?”
黄道周叹道:“其实,我也只是在勉为其力而已。这次若不是唐王诚意相邀,老夫倒是很想回闽南家乡,开坛讲学,何必出入于轻淡如烟的功名之间?那郑家父子在海上的势力,叶兄又不是不知。从长江口到闽海一带,除了‘松江帮’勉强可与之比肩之外,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对手。而闽中多山,与外面隔绝,要出战,只能靠水路。但愿我朝能假借郑家的势力,以图中兴。现下只要请七皇子让出玉玺来,唐王在福州登基之后,将之号令四方,则我大明帝国的恢复,便指日可待了。那时大家都是中兴功臣,凌烟阁上,自然少不了叶兄。这个叶兄但请放心。”
叶思任道:“叶某可没有上功劳簿的兴致,倒是很想与先生谈论文章考据。先生的朴学功底,当今没几人能望你项背的。”黄道周捻须微笑道:“文章都是死的,学问却是活的。”
修流这时冷笑着对黄道周道:“周老先生,倘若朱兄真的让出了那玉玺,那他就性命难保了!”叶思任听了这话,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觉得,此时的修流,比他想象的要成熟的多了。
不想朱一心却从怀里掏出一块印绶,重重敲放在桌上,说道:“这劳什子便是玉玺了,叶先生,周先生,还有这位黄先生,你们拿着便是!”
黄道周见了那用黄帛包裹着的玉玺,忍不住惊笑一下。他正要伸出双手去拿那玉玺,叶思任却一把按住他的手道:“黄先生请慢。先生知道这玉玺的份量吗?”黄道周愣了一下。叶思任道:“我大明立国至今二百七十六年,黄先生请掂量一下,你跟郑家父子,还有唐王,真拿得起这颗玉玺吗?!”
黄道周听了这话,慢慢缩回了手。他对着玉玺凝想了良久,突然嗵地一声便朝朱一心跪了下来,随即泪流满面了。朱一心吃了一惊,不知所措。黄道周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二话没说,喀嚓一下便将自己的左手拇指斩断下来,随即点了自己左臂上的几处穴道,而后脸色苍白地以右手执拿起还在淌血的左手拇指,异常盛重地递给了朱一心。叶思任跟修流都看得耸然动容了。
朱一心哪里敢去接?他大惊道:“黄先生,你把玉玺拿去便是,何必如此自残?!我从小就欣赏你的字画,你断了手指,今后如何写字作画?”黄道周落泪道:“殿下,微臣可以没有自己的躯体,但是微臣却不能没有大明!我黄道周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区区微命,算得了什么?!文章字画,都是身外之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叶思任与修流见了,心下感慨万分。朱一心捧起玉玺,抖抖缩缩地交给了黄道周。
这时,楼下有一人慢慢走上楼来,慢条斯理地说道:“黄老兄,你这苦肉计演得也真是煞费苦心了!就凭这一招,你既可以换得玉玺到手,又在朱聿健面前立了一大功,表白了自己的忠心。此后就连郑家父子也不敢小瞧于你了!妙,妙哉!”
修流跟叶思任道:“原来我温师叔没睡着。”叶思任笑道:“这种时候,他要能睡着的话,这世上的人都可以睡上好觉了!方才我还以为在门外窃听的人是他老人家呢?”
温眠踱进屋来,拿起黄道周的那根断指,放在手中看了看,道:“早些年,我在江湖上自号‘血雨腥风’,但是做事还没有残酷疯狂到黄老兄你这种样子。黄兄,你连自己的命都不爱惜,这般做贱,你还能舍身去复国吗?实际上,在你的想法中,功名荣誉更甚于你的生命。只是可惜了这一只好手指!倘若你方才砍下来的是右手指,那么这天下就少了字画两绝了!你这是何苦?!”
黄道周笑道:“知我者,睡翁也!但是睡翁只说对了一半。大丈夫立世,难道不求功名,却去沉溺于酒色财气不成?!字画文章,只是修养与寄托而已,不过没有了国,这功名也就无从寄托了,因此黄某只想顶天立地,想做条汉子。黄某这辈子生是大明人,死也是大明鬼!”说着,他瞟了一眼叶思任。
修流道:“师叔,姐夫,朱兄,那么这玉玺还要给黄先生吗?”叶思任笑道:“流儿,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了,他还有什么事干不成的?!更何况是黄先生。”
黄道周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叶兄这话说的爽快!咱们改日再作长谈。但愿那时国势已经有些起色,黄某当与叶兄大醉一场,然后做画写字,共抒平生本事。”
叶思任笑道:“叶某正好还有几个关于汉代郑玄的疏解要向先生请教。”
黄道周又朝朱一心跪拜了一下,便拿着玉玺走了。叶思任跟朱一心道:“朱兄弟,从此之后,你的生命便要打折扣了。你现在只是平民一个,黄先生是条硬汉子,虽说他不会对你存有异心,但却有很多人不把你当平民看待。你须记住了,自此之后,你不能离开‘悬念’道观一步。江湖不是你涉足的地方!”
他顿了一下,惨淡一笑道:“殿下,你以为你逃出了皇宫,这身心便清静了吗?!你命中宿定已经无处可逃了!便如叶某,冷眼看了这世道十几年,你放不下的东西,仍旧还是放不下。”
朱一心听了,心下打了个冷噤,道:“叶先生,修流兄弟,我该回山了。”叶思任道:“你还是等到悬念道长回来后再上山吧。倘若你再为人所劫持,这局势不知该如何收拾了!”
温眠在一旁冷冷道:“其实,这一趟我们本都是不该来的。看来我们都不是做大事的人。但凡成大业者,须得心狠手辣。老夫年轻时自号冷雨风,但也是心慈手软。如今本来已经复苏的一腔热血,却因为当事人的勘破红尘,又被冻结了。叶老弟,我明日去会过师兄之后,便回焦山去了。周家的人,死得真是不值得!”
修流听了这话,眼睛不禁又红了。温眠顾自下楼睡觉去了。朱一心默然无语。修流起身道:“姐夫,现在我该去找我爹娘的棺榇了。我二哥已经疯了,悬念道长又不在,父母的棺榇之着落,着实让人心下不安。”
叶思任想了想道:“我们现在就下楼去,看看二哥他在干什么?”
七十五
三人下得楼去,在府里找了一圈,却不见周修洛的踪影。那时月白风清,东方将欲破晓。三人来到后院,突然间听到竹林旁的茅厕里传来一阵低泣声。修流听了,便是他二哥周修洛。
修流敲了下茅厕的门,问道:“二哥,是你在里面吗?”只听得茅厕里传出一阵慌乱的声音。随后周修洛开门走了出来。他打了个咳嗽,问道:“干嘛都围着茅坑干什么?我正在解手呢!看你们昨晚忙了一夜,你们都醒了吗?”
修流心下正在疑惑,叶思任却笑道:“二哥真是大智若愚,倒是我们显得懵懂了!”修流看了眼叶思任,问周修洛道:“二哥,原来你没疯?!”周修洛道:“三弟,谁跟你说我疯了?我说过我疯了吗?”叶思任叹道:“二哥若不装疯,他的性命也就难保了。关山难越,又值天下大乱,二哥能从川中回到闽中,已是不易。如今在江湖上做人,须得先关照好自己了。不过,二哥这次是连我也给骗过了。”
周修洛道:“我在绵阳府治上,直干了九年。当初离开北京赴任时,修流还是个小孩,整天只知道骑射武艺。现在终于懂些事体了。”修流笑了一笑,心下里热乎。
周修洛道:“温老爷子,叶姑爷,三弟,咱们且到爹爹的楼上去说话。”四人来到“迎风楼”上坐下,周修洛问朱一心道:“殿下,悬念道长回来没有?”朱一心道:“估计这几天要回来了。”修流问道:“二哥一家在川中可安好?”
这时周修洛眼圈红了,他哽咽道:“我妻儿全被张献忠的部众杀死了。去年冬张献忠在四川称逆,我一家人全被杀死,只剩下我一人逃出川巴,辗转东下,后来又跋涉回到闽中,没想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父亲跟姨太太的棺榇摆在后堂中。我自思我为人子,为人父,却不忠不孝,不慈不悌,当时便想一头撞死。不过,后来还是忍着羞辱,活了过来。”
修流挂着泪道:“二哥为了能在家中为父母守灵,因此便装疯卖傻了?!真是苦了你了!只可惜爹爹不能再见上你一面了!”周修洛道:“三弟,我在回家的路上,什么苦没吃过?!我做过乞丐,吃过别人的残羹冷炙,在垃圾堆里捡过臭鱼头,熬到头来,不过就是想回到家来,见上老父一面而已!可是没想到,老父却已经走了。”
修流不觉又垂下泪来。叶思任与朱一心都低下头去。叶思任道:“二哥,那么岳父跟姨太太的棺榇现在哪里?”
周修洛道:“这事幸好还是悬念道长帮了大忙。他们都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我想爹爹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他看了眼朱一心,问道:“殿下,你是成祖的第几代孙?”朱一心愣了一下,道:“你问的是朱棣吗?好象是第十一代孙吧。”
周修洛冷笑道:“殿下,我们周家其实并没有欠你们朱家什么,但是两百多年下来,我们周家的性命,却都搭在了你们朱家身上。而你轻松的一句‘不想登基’的话,却把我们周家两百多年的心血,全都给断送了。我觉得我们周家冤了!”
修流与叶思任脸色都是一紧。朱一心吃惊道:“周先生,这话怎说?”周修洛道:“反正现在该来的人都来了,该走的人也都走了,我不妨带你们去个地方。到了那里,你们便知道我方才说的那话,是什么样的份量了!”
他带着众人来到后院,那里有一个大石臼,宽约八尺,少说也有两,三千斤重。修流跟叶思任看了,都有些不解。周修洛道:“这石臼放在我们家已有两百多年了,从来没有挪动过。一是因为等闲几条大汉无法搬得动它,二是因为我们祖上就曾立过规矩,除非是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否则我们族中谁人都不能去动它。说起来,它该算是我们周家的陵墓了,也只有留守周家庄的子孙传人,才能葬在里面。”
修流道:“二哥,我却如何不知这个秘密?”修洛道:“这事只有咱们周家每一代的长子才知道其中的秘密的。当初大哥在北京,看看局势危急,便让个贴身人给我送来一封书信,我才知道了这事。”
叶思任道:“如此沉重的石臼,几个人如何挪得动?”
修洛道:“这里面有个机关,但是只有看守咱们这家的长辈一人知道,他在临终前,再将这机关的秘密告诉给下一个传人。去年大哥殉难时,不在爹爹身边,但是不知爹爹为何没将这秘密告诉三弟?!”
叶思任想到周修涵与修流的父子关系,心下暗自叹息一声。修流自然也猜到了其中几分缘故,想道:“难道爹爹早已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了,因此不愿将这秘密告知于我?”于是眼睛便有些湿润了。
周修洛道:“在这不甚起眼的石臼下面,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下面所藏的东西,足够做重建一个大明王朝的资用了!朱家如此器重我周家,我周家只好肝脑涂地了!”
修流与叶思任,朱一心三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三人心里都在想着,这周修洛到底是真的疯了,还是在装疯?!因为这事有点荒唐了。
周修洛道:“这大石臼的下面,是个洞口,也就是机关所在。”
修流记得,他从北京回来的那几年,每年秋天的时候,庄客们都围着这个大石臼舂捣橄榄,而到了过年的时候,庄上男男女女们便围着这大石臼舂年糕。每当这时,他都要围在石臼边,看庄客们操作。那石捣子有上百斤重,庄客们站在长长的木杆的另一头,一踩一放地捣着臼子,那石臼子却纹丝不动。
他再看了一下那石臼,沉甸甸地撂在那里。看来也幸好有悬念道长的帮忙,不然只凭周修洛一人的气力,即使使出吃奶的力气,却如何能挪动得半分?。
周修洛道:“大家都不是外人,本来一齐下去看看原也无妨,只可惜悬念道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石臼也只有他老人家能挪得动得了!”
叶思任听了,跟修流道:“流儿,你去看看,不知温老爷子醒了没有?要是你我再加上温老爷子他,咱们三人可能就可以挪开这石臼了。”
修流马上便去喊了温眠来。温眠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起身来先放了两个响屁,抹了下脸,到了后院,看到众人正围着那石臼,脱口便问道:“你们想舂米还是怎么的?这种事也要叫我来?不是还有那些庄客吗?老夫已经有三天没正儿八经地睡过觉了。”周修洛笑道:“我们是想请老爷子帮个忙,把这个大石臼挪开。” 温眠打量一下他道:“周二公子,你到底是真的疯了还是假的疯了?本来以为你是装疯,听你这话,怎么又觉得是真的疯了?这石臼下难道还埋着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成?”
周修洛笑道:“老爷子,正是这话!”温眠看了下叶思任,见他正微笑着,于是说道:“好吧,咱们一起来试试看看。我倒想知道这下面埋的是什么宝物。”他说着,双手按在石臼上,推拿了一下道:“叶老弟,这石臼的底座有些古怪,沉得很,好象是金银之类铸成的。”
周修洛道:“不错,那石臼底盘便是用十成足的黄金铸成的。”修流听了,呆了一下。温眠道:“你们周家搞什么名堂?用黄金做石臼?这黄金看来足有五百多斤重,没想到这周献还有这么多的家产。叶老弟,你过来帮我一把。”
叶思任道:“难怪周家祖上要用皇金做底盘。黄金沉实,因此这石臼便不易晃动,这原也是遮人眼目之举。”修流道:“从我见到这石臼时起,就没见它晃动过。”
温眠跟叶思任,修流三人正要去抬起那石臼,周修洛道:“温老爷子,这石臼是抬不起来的,大家只要用劲将石臼推动,转上一圈,那洞口便露出来了。”叶思任三人合力推动那石臼,慢慢转了一圈,下面果然露出一块大银盘。那银盘径宽约六尺余,上面用小篆镌刻道:
“六合攸同,万世一宗。”
修流细眼看了一下,见到那落款上写的是“周长岩”三字,于是想起当初跟朱舜水在马士英府下秘宫中,见到石墙上罗列的那些名字中,便有周长岩的名字。这时他心下里有些明白了。叶思任问道:“这周长岩是我大明开国元勋之一。他的手迹如何落在此处?”周修洛道:“他便是我们周家的玄祖。”
那银盘后面又有小篆写道:“凡入此宫者,必先面南朝拜。”众人琢磨了一下,觉得只有面北朝拜之理,这里却为何要面南而拜?!周修洛见了众人的神情,道:“大家进去后看看便知道了。”说着,一头便朝南方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拜了九拜。
修流与叶思任也跪下了。只有温眠跟朱一心两人站着。周修洛跟修流道:“三弟,你将手按在周长岩三字上,然后将银盘转上一圈。”修流照着做了,那银盘便转动起来。
这时,只见银盘下面,出现了一个黑深的地下宫室。修流惊讶万分,问周修洛道:“二哥,这是怎么回事?我在这家里呆过了七年多,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这下面的秘密?”温眠冷笑道:“三弟,谁会想到石臼下面会有什么秘密呢?!”
众人慢慢沿着洞口下的石阶走了下去,走了约有三丈多,到得底下的暗室。周修洛拿出火摺点着了暗室四周的烛火。众人在亮光中打量了一下暗室,都大吃一惊。只见室中摆放着三十多具棺木,有的馆木已然腐朽,棺中骷髅平稳地摆放着。温眠与叶思任对望一眼,都默然无语。周修洛道:“众位看清了,这些棺木中装殓的,都是我的先祖辈们。他们为了看守这座坟墓,连死了之后,还得在这里陪着。我们周家对朱明王朝,不可谓不忠心耿耿!” 这时修流看到了他父母的两副棺榇,一下子便扑了上去,泣不成声。周修洛道:“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月夜,适逢我娘祭日,我到后山上拜祭娘亲,正好碰上了悬念道长也在那里。我们聊了一夜,后来道长便送我下山来。”
修流想起前些日子雪江大师跟他说的他爹爹跟于松岩和王绘筠的故事,心下又是伤悲,又是感慨。
那朱一心也在周献的棺前跪下了。周修洛冷冷道:“朱公子,你别行这个礼了。这秘宫中埋葬的一个人物,其实正是你祖上的仇人!”朱一心吃惊道:“我祖上的仇人?他是谁?”
叶思任道:“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埋在这地宫中的,可能便是本朝太祖的嫡亲孙子建文皇帝。难怪那银盘上写着,要入宫者面南朝拜。”温眠道:“自‘靖难之役’后,关于建文皇帝的归宿,有种种传说,没想到他却是葬身于此处。”
朱一心道:“如此,我该回避一下了。”周修洛道:“且慢。殿下,这两百年的恩仇,再牵连上我们一家几辈的人,这些恩怨你回避的了吗?”
修流道:“二哥,殿下想走,你让他走便是。这些旧事早已经过去了两百年了,如今还去提它则甚?!”周修洛道:“三弟,你不知道其中原委,不要在此说这些闲话!今日我们便要用这朱一心的肉身,祭奠列祖列宗,还有几十年不能重见天日的建文皇帝!”
叶思任道:“二哥,难道建文皇帝真的葬在这秘宫中吗?”修流看了一下那宫室中的布局,心下猛然一醒:这秘室的布局,跟那马士英府下的一模一样。按照阳光的取向,还有他们在银盘上看到的面南而拜的字样,那么,他们现在所处的正是八卦宫中的艮位。
于是修流跟叶思任道:“姐夫,二哥,师叔,我们现在正在八卦宫中的艮位。”叶思任道:“你如何看得出来?”修流道:“我是听朱先生说的?当时我们在南京的齐泰旧府发现了与这个秘宫布局一样的地宫,便留意勘探了一番。”叶思任点点头道:“面南而拜,那么兑位该是入口了。只要进了兑门,便可一见分晓。”
修流在兑门位上猛击了一掌,那门嘭然开了。温眠道:“这秘宫里的结构,看来比老夫的‘残云阁’还要复杂些。”
众人正要进门去,突然温眠凝神听了一下,道:“各位,此时似乎正有十几匹快马,朝这庄上这边驰来。骑马的人,听来似乎都是练家子。”叶思任忙贴耳在墙上,细细听了一下,道:“果然是如此。却不知来的是唐王的人呢,还是陈家庄陈老爷子的人?或者是马士英跟熊火的人?”
修流道:“如此,我们当赶紧上去,以应付不测!这地宫以后再探不迟。”
众人上了洞口,将石臼挪回原处。叶思任道:“在来人是敌是友未弄清前,最好还是二哥先出去庄外应付一下,到时也好杀敌人个措手不及。” 周修洛笑道:“反正庄里的人都以为我疯了。疯子好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