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叶思任带着断桥回到嘉定家中时,修流跟素真已经离开叶府,去了南京.周莘见了断桥,又疼又怨,搂着她,满脸是泪道:“桥儿,你真是太任性了,怎地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给家里来个信?!”断桥又去拜见了周菊,她拉着周菊的手笑道:"小姨子,你长得这么美,我见尤怜,难怪刘不取先生这么眷恋于你.只是他眼下还抽不开身回来看你,倒把你弄成闺中怨妇了。"周莘含嗔数落她道:"桥儿,你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怎地跟小姨子这般说话,没大没小的."
周菊笑道:"桥儿的脾性,便跟姐夫差不多,都是率性而发,天真自然.哪象姐姐这般文静。"
断桥问周莘道:"娘,那修流在哪?是不是听说我回来,便躲起来了?他真要躲起来也好,反正我在长江上把黑旋风弄丢了,也怕挨他的骂."周莘正要说话,叶思任忙朝她摇了摇头.周莘于是笑对断桥道:"原来你也有怕挨骂的时候.那黑旋风是谁?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人家给弄丢了?"叶思任道:"那黑旋风是修流猎驯的一只黑老虎,后来交由桥儿带着."周莘听了,倒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又细细打量了一番断桥,看她有没有伤到了什么地方.
断桥嘟着嘴道:"爹,你骗我,你不是说修流他在我们家吗?"周菊跟断桥道:"修流他们两天前就已经去南京了."断桥道:“娘,你说‘他们’,莫非修流哥还带着谁来了?”
周莘叹口气道:"桥儿,修流他虽说是你舅舅,可也是小孩脾性.那天他带了素真姑娘来咱们家,可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断桥愣了一下,笑道:"娘,你说修流是我舅舅?我现在早就不是小孩了,你还跟我开这种玩笑!"周莘犹疑地问叶思任道:"相公,难道桥儿跟修流相处这么长时间了,她对修流跟她的关系这事还一无所知?"
叶思任笑道:"娘子,小孩子家的事,怎能当真?桥儿能跟流儿结识,既是巧事,不也是喜事一桩吗?"
周菊笑道:"姐夫不知见过流儿带回家的素真姑娘没有?"叶思任道:"我们在金山寺见过面,她便是史可法的女儿,人长得轻丽乖巧."断桥急道:"爹,娘,你说修流他还带了个女孩上我们家来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周莘正色道:"桥儿,你该唤修流舅舅才是!"
断桥忍不住哭道:"你们骗我,修流他只比我大三岁,怎么会是我舅舅?!我一定要问他个明白!"说着,扭头便跑到自己房间去了.
叶思任叹口气道:"娘子,菊妹,这事真是横生枝节了.桥儿倘若跟流儿好下去那倒也罢了,如今又多出来个素真姑娘,而且还是史可法亲口许诺要将素真匹配给流儿的,这事便麻烦了."周菊道:"姐夫,可流儿他跟断桥是舅甥女关系呵!这事如何使得?!不是乱了伦常了!"周莘也道:"相公,咱们周家多少也算是有些名望的,此事若传扬出去,须吃人笑话,在我过世的爹娘面前也说不过去."
叶思任长叹一声,想起赵及说的话,则声不得。周菊道:"姐夫,所以我跟莘姐合计了一下,流儿还是跟素真姑娘在一起为好.他们俩倒也挺般配的。"
叶思任便让周菊上楼去探望一下断桥.周菊去了.叶思任掩上门,跟周莘道:"娘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暂时先不要让菊儿知道."周莘紧张地问道:"是什么事,相公快快说来!"
叶思任道:"年前我去杭州清理帐目时,碰到了从前你们周府上的那个赵管家."周莘道:"这个人面兽心的恶贼,把我们一家给害惨了.相公你把他给废了?"叶思任摇头道:"我本来是想将他给整了,给岳父他们报仇,但是他却告诉了我一件有关你们家的大事,使得我不得下手,只好又放走了他."
周莘心下一凉,道:"到底是什么事,相公?!"
叶思任压低声音道:"娘子,这话你听了后,千万别放在心上.你还记得你的小姨娘吗?就是修流的母亲方氏?"周莘道:"记得,她的年龄跟我相仿,还算体贴人,人也是好心肠,这些年爹爹多亏了她照料着."叶思任道:"就是她,十八年前,跟你兄长周修涵在苏州时,有过一夜云雨之情,修流其实是她跟你兄长的儿子,而不是你的弟弟!"
周莘愣了一会,颤声道:"相公,你说的是真的?"叶思任道:"娘子,你看修流他长得是不是跟修涵一模一样?!"周莘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即垂下泪来道:"真是造孽呀.我们家怎么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事?!爹爹九泉之下有知,如何瞑目?"
叶思任道:"我想,以岳父他深缜的思维与精细的处世经验,其实岳父他生前早已知道了这事,他只是不想让其他的人知道其中真相而已.这赵管家太阴狠了.总有一日,我须得收拾了他!因此我早暗示娘子,修流与桥儿的关系,只是表兄妹,他们俩倘若结合了,也无大碍,反而是亲上加亲了.只是眼下还不能将这事告诉给流儿和桥儿。"
周莘抹泪道:"大哥他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叶思任道:"当年修涵上京赴考时,路过苏州,呆了约有一个来月.那时岳父正在杭州公干.修涵与小姨娘他们两人的故事,我也不得而知.想来是修涵新婚离别,方氏又难耐闺中寂寞,因此上做出事来。"周莘道:"如今流儿与桥儿的事该怎么办?"叶思任道:"那就看他们的缘分了.倘若你我插手,反而不便."
周莘道:"相公,很多事你其实都可以拿定主意的,却偏偏不说,以致结局每每差乱,不尽人意."叶思任笑道:"我生性如此,今生只怕难以改变了.更何况,情爱一事,旁人是撮合不得的。"
这时,只听得屋门"呀"地一声响,周菊推门走了进来,她还没等叶思任夫妇两人说话,便跪倒在地.叶思任跟周莘吓了一跳,忙扶起她来.周菊道:"姐夫,姐姐,你们方才说的话我在门外都听到了.妹子这边厢只有一事相求,只望姐姐,姐夫能够答应."
周莘慌忙道:"菊妹,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来."周菊道:"姐夫,姐姐,但求你们为了我们周家的名声,切莫让流儿与桥儿俩结合在一起!"周莘道:"菊妹,流儿跟桥儿原是表兄妹,不是先前咱们想定的舅甥女关系.他们的事,由他们自己去处置算了."
周菊道:"姐夫,姐姐,如若流儿与断桥的关系一定,他们在一起,在外人看来,要不便是乱了伦常,要不就要将我娘跟我大哥的丑事捅破,两件事都有损于我们周家清誉。如此一来,我们爹娘与我修涵兄长的脸面,夫复何在?!咱们周家也要要因此身败名裂了!"
周莘忧心忡忡地看着叶思任.叶思任想想道:"要不,我再去劝劝桥儿.桥儿的身边倒是有个年轻人,人样品质都好,对桥儿也是情有独钟,可惜就是是个东洋人.不过这也无所谓。只要到时桥儿身边有个人伴着,她也许会慢慢分心的。"周莘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是苦了流儿跟桥儿两人了。”
周菊道:"姐夫,方才我上楼去的时候,桥儿她已经不见了!"周莘吃了一惊,道:"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说回来就回来,说走就走.这在家里呆的半天时间还不到呢!真是女大不由娘,相公,这便如何是好?!"
叶思任道:"看来我还得出去找她了,顺便将有些事跟她聊一聊.娘子,你可能不知道,这几年来,我忙于经营茶叶,你又在家中烧香念佛,桥儿她居然瞒着我俩,跟着一位武林高手,暗中练就了一身高深的内功.后来她又在镇江'金山寺'跟着雪江大师学了几个月的剑法,如今武功之精进,已匪夷所思.她一定是找修流跟素真讨话头去了.娘子,明天我出去之后,倘家中有何不测,你就叫老管家上城北'不归楼'找一个叫孙四点的人.倘情事危急,你就让老管家在那对白鹤脚上绑上一根长红线,指引它们飞向松江府,'松江帮'的人见了信号,自会遣人去找到我."
周莘,周菊洒泪送叶思任到了府门外,叶思任自去了.
修流与素真离了嘉定,两人迤逦便往应天府而去.素真道:"周大哥,我不太想回家去."修流问说为什么?素真道:"我有点害怕老婆婆跟大太太.以前我跟她们没在一起呆过,不如跟我娘在一起亲切。"修流笑道:"那你一个女孩家的,想上哪儿去?现在是乱世,你又没在江湖上走过。"素真道:"周大哥,我只想跟你走.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心里踏实些。"修流道:"可惜我眼下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咱们还是先去了南京后再说吧."
两人到得南京城时,忽然见到路人都纷纷扬扬地在传说着扬州城已被清兵攻破的事,描述着扬州城里这几天正血流成河,清兵见人就杀.道路传说,史可法督师已经战死在扬州城里,如今连尸骨都不知了去向.
修流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扬州的局势会在这么快的半个月时间里急转而下.素真听说史可法已经战死,当时便痛哭起来.修流忙拉着素真,急急忙忙跑到了史府,只见府里上下,正有几十个和尚在做法事吊唁.式微与大太太在灵前跪着,白带缟素.看来史可法果然已经殉难了。
素真见到式微,叫了声娘,跪爬着过去,母女俩抱住了,泣不成声.那大太太在一边也抹着眼泪.
修流问过了式微,史可法的遗体找到没有?墓地决定选在何处?式微哭道:"相公他殉难时,体无完肤,不知被清兵葬在了何处.现下我们给他选的墓地,是在东郊的皇陵边上,将来安葬时,也只是个衣冠冢,但愿相公他魂灵有知,能归于东郊孝陵."
修流听了,便悄然离开了悲声哀切中的史家,独自一人,携上酒菜,去了东郊孝陵.他沿着皇陵,登到半山处,看那些树木时,都是枝丫横空.他摆上了酒菜,望着北方,祭奠过了史可法的亡灵,想起一年来的变故,不觉泪如雨下了.
他站在孝陵前,过虑了一下半年多来自己与扬州城的那种用血肉凝结成的关系,那些惨淡血腥的战斗场面,以及与断桥渐渐成熟的情感,只觉得一阵悲凉的凄风,正裹杂着初夏的艳阳,迎面袭来.
这时他最想见到的人,便是断桥跟刘不取.他做了决定,即便是一种误会,他也要找到断桥,向她表白心迹.他觉得,人生可以有遗憾,但对他来说,绝不能有后悔.他不知道叶思任眼下在扬州找到断桥没有?至于刘不取,既然史可法已经殉难,那么他存活的可能性已是微之又微了。但他心下还是暗藏着一线希望。
于是他离开了东郊后,便想去金山寺.他想,凭着断桥的脾性,她如果在扬州找不到他,她一定会回到金山寺找他的.他决定,在跟断桥会过面之后,他将再去一趟扬州,去寻找刘不取。
六十二
修流到了金山寺,拜见了雪江大师.雪江也是刚在南京料理好史可法的后事,让那些僧众做道场,自己先行回到寺中.雪江长叹一声,跟修流道:"如今江北一带,已尽入满洲人之手,眼下只能隔江相望了,当初时机已失,要待收复旧山河,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过,依据老衲的知识,历朝偏安江南者,须以淮海为第一道屏障.如今这道屏障已失,则江南危矣."
修流道:"大师,我想在寺中静修两天,然后再到江北去,寻找我的先生刘不取,再徐图大事.能找到活人最好,找不到活人,就带他的尸骨回来。"
雪江道:"扬州城破之后,刘不取一直下落不明,估计十有八九是殉难了.修流,今后你的担子大了.你有经国处世之才,老衲以为,儿女情长,自然是好,但家国之事,更应放在心上.出家人本来是不该说这些话,也是老衲凡心未尽,年轻时也曾击剑狂歌,上马杀贼,下马饮酒.因此老衲寄厚望于你.多年之前,我与你爹周献曾有过一面之交,但愿你能承继你父亲遗志.你父亲其实早已看透大明皇朝的没落,之所以退隐山林,不过是为了保全名节而已.但他的心境,老衲想来,应是从来没有平静过的,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让你习武,飘荡江湖的.你看你身上的这张弓,便是明证。"
说着,他带修流来到后院的一处宽敞地,道:"流儿,你把剑与我."修流抽出“竹”剑给了他.雪江一接过剑,掂量一下道:"这剑杀气太重,跟当年丰臣秀吉的为人差不多,缺乏雍容之质,你当好自把握!"
只见他骤然腾身而起,一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姿态,眉目间陡生雄霸神气,衣裳振飞,飒飒有声.他在空中唰然一连刺出三剑,然而四周的树木,却纹丝不动.修流呆了一下,看到雪江轻飘飘地落下地来,恰似飞鸿踏雪泥一般,神情镇静自若.
雪江把剑还与修流,道:"剑势在于凝聚内劲而发,寓动在静中,让对手防不胜防,这是内力修为与剑道结合的最高一种境界.因此真正的剑道高手,可以毫无招数,只要剑与气融为一体,大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你学的虽是‘旋风剑法’,在江湖上并不以招数精妙见长,但是你能将内劲凝聚于剑数中,再融会贯通,你的剑法就将无敌于天下。"
这时,修流突然只见四周树叶纷纷飘落,院中几株大树的枝丫,竟一一呀呀折断.
修流想了一下雪江的话,猛然挥剑而起,一跃而上两丈多高,然后嚯如电光般一剑刺出,只见落叶纷飞,雪江的袈裟也被卷飞起来.雪江笑道:"流儿,你这是内劲跟剑势在动,而不是心念在动.气应随心所欲,而后可以驭剑."
修流落下地来,听了雪江的话,若有所悟.
修流在金山寺呆了两天,剑法与内功经雪江的指引,颇有精进.那天晚上,他练剑至深夜,觉得烦闷,便走到瓜州渡口,对着半江清月,望着江北,浮想万千.
忽然间,他听得对面焦山上传来了一声震裂夜空的虎吼声,错愕之下,觉得那吼声似乎便是黑旋风发出的.他顿时也冲天长啸了一声,不久后,对面淡白的山影上,又传来了一声虎吼.这回修流听清了,那吼声果然便是黑旋风发出来的. 他当即便跳下水去,爬上一只小舟,拿起舢板就向焦山划去.那舟子要过来抢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推落到水中.修流很快便划到了焦山,他抛了小舟,长啸一声,那黑旋风在山上又回应了一下,这次它的声音却明显地有些嘶哑了.
修流心下一急,使出轻功,不久便跃上到以前的"栖凉别院"前,只见月光下的宽大坪地上,中间点着一堆火,火的两边,分别有几十人站着或坐着.那黑旋风的脖子上却套着一根铁链,被绑在火堆旁的一根木柱上,动弹不得.
修流借着火光,认出来火堆右边的是"夫妻肺片"夫妇俩,还有十几个精悍的船夫打扮的江湖中人.火堆的左边,则是"满堂红"熊火和十来个黔人,看上去全都武功不弱.
修流先跟没心肝,烂肺泡行了一礼,笑道:"大哥,大嫂,今天你们江湖上的这道好菜,怎么跟这大酒鬼'满堂红'冲在一起了?"
烂肺泡道:"修流兄弟,还不是因了你的黑旋风吗?前些日子我们正在江中讨生意,忽然发现它正从上游飘浮下来,我们看它还有口气,便捞起了这黑厮,胡乱带着.没想到那时这'满堂红'正在四处找你,他听他手下说我们救起了黑旋风,以为你也跟它在一起,便找到焦山上来了.我们和黑旋风与他打斗了一番,都受了些伤.这些黔人不知耍了些什么古怪的幻术,居然将黑旋风给逮住了,拿在那里受苦.那‘满堂红’说他要将黑旋风宰了,泡虎骨酒喝。"
修流听了这话,知道熊火定然是受了马士英的指派,前来捉拿他的.上次他在江北与熊火会面时,熊火只知他是悬念的徒弟,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来熊火回去跟马士英一说,方知修流也正是马士英要他捕杀的人,于是又带上十来个黔兵,赶到江边来捉拿他.
这时,修流见了黑旋风的惨状,忍不住勃然大怒了.他拔出剑来,铿地一声便斩断了套住黑旋风的铁链.黑旋风猛然跳跃起来,呼啦一下就朝熊火猛扑过去.
熊火吃了一惊,慌忙间猛使了一招"八匹马",想将黑旋风当头击毙.修流见了,知道这招数的厉害,上次他在江北时,就是被他的这一招击倒的.他怕黑旋风受伤,便抢在它的前面,一剑凌厉地直刺向熊火的心窝.熊火忙收回击向黑旋风的那一掌,反手一切,他的硬如铁石的掌背,正好磕到修流的剑锋,修流的剑只是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形却是纹丝不动.
熊火怪笑一声道:"臭小子,一个多月没见,居然已经能接下我的第九招了!"他正要蓄劲出手,这时"夫妻肺片"怕修流挡不住他,两人一起带伤夹击上来,熊火招架了几招,见三人来势凶猛,忙招呼那些黔中高手上来助阵。修流让“夫妻肺片”先缠住熊火,他腾出手来对付那些黔人,十几招之后,那些黔人便招架不住了,都跳到了一边。
修流回身来斗“满堂红”。“满堂红”来不及腾出手来喝上两口药酒,不一会儿,便觉得体力不加,左支右绌,左手猛地被修流刺了一剑。他慌忙陡地跳出圈子,对三人叫了声"且住",修流知道他又要喝酒,手上更是不停,一剑猛似一剑.熊火见再斗下去沾不到便宜,便匆忙带着手下的那十几个黔人离开了.
修流也不想去追,忙过去看黑旋风。这时,黑旋风一下扑到了他的身上,搂住他不放.修流好不容易将他摆倒了,跟"夫妻肺片"道:"没大哥,烂嫂子,你们一直都在长江边上走动,消息必然灵通.你们可有我先生刘不取跟断桥姑娘的下落?"
烂肺泡叹了口气道:"修流兄弟,你听了不要悲伤.汤六的'松江帮'一伙弟兄,在扬州城破后去了一趟扬州.他们从扬州溃兵口中得知,史可法大人已在城中战死,尸身却不知去向.刘不取先生在城头上与满洲人肉搏时,身中清兵一箭,栽下城墙,估计此时已不在人世了."
修流听了,忍不住饮泣起来.没心肝数落烂肺泡道:"臭婆娘,就你话多.你干嘛在这个时候告诉修流兄弟这事?"烂肺泡劝慰修流道:"兄弟,你也别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象我们这些在江湖上讨生活的,每天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早把生死看得淡了.只是象刘先生这样的人死去了,实在是太可惜。现下你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修流道:"我如今已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了.这生死之事,也看得淡了.只是对断桥放心不下。"没心肝便骂烂肺泡道:"你看你都说什么了?什么生死的,人家修流兄弟年纪轻轻的,你就想让人家去死?!"修流道:“我还是先回‘金山寺’去,静思两天。不知大哥大嫂有何打算?”没心肝道:“我们还不是要在这江上讨生活?”
于是修流别了"夫妻肺片",带着黑旋风下了山,又摇着小舟回金山寺去.在船上,他想起了断桥,考虑到江北之乱,越发觉得揪心.他还想到了素真,觉得她似乎早已窥透了他对她的情感,其实只是一种怜惜而已.但是自己果真只是在怜惜她吗?他似乎想不出有个比怜惜她更象样的理由。
他回到金山寺时,已是午夜三更时分.他徘徊着来到后院禅房,见雪江正独自一人在灯下摆谱.修流把黑旋风留在房间外面,轻声走了进去.
雪江正对着一个棋路凝思不解,他头也不抬地问修流道:"你方才去了焦山了?"修流道:"是的.我找到了黑旋风,还有'夫妻肺片'夫妇俩也在那.我还跟'满堂红'熊火交了手."雪江道:"那熊火人品不怎么样,但武功却不可等闲视之.你接了他几手?"修流道:"我只接到他的'八匹马'."
雪江略微点头道:"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他倒真的替马士英卖命了!"修流道:"大师,我有一事相求,万望你成全我."雪江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此时你是否有万念俱灰的感觉?情爱上不如意,又逢国破家亡。你想遁入空门,自此将身上身外之事,一推了之?对也不对?"
修流嗫嚅道:"是的."雪江放下棋谱,长叹一声道:"流儿,你错了!佛门其实并非逃避之所,须知你无心向佛,即便遁入空门,也不能解脱你心头之忧.你无非是因国破家亡,又有与断桥和素真的一断情事挂在心上,欲罢不能.你以为烦恼丝一剃,真就六根清静了吗?眼下你要做的事,便是去面对现实,而不是摆脱它.你年纪轻轻,自有一番作为,连遁入空门你都愿意,天底下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想不开的情?!"
修流想了想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我明白了.但愿天无绝人之路。可我只怕从此伤了断桥的心."雪江笑道:"人生在世,该伤心时,那其实也是一种缘分.人不伤心,难道还想让佛伤心吗?"修流道:"那么,我得赶到江北去,倘若断桥她还在那里,我就把我跟她的真相全都告诉她.我们俩其实只是孽缘。"
雪江念了声佛,道:"老衲也知道你跟断桥姑娘这事,原是段孽缘.但事情既已如此了,流儿,你也不必为此事自责,你将这事跟断桥说清了,她自然会懂事的.她虽然外表洒拓不羁,但聪明过人,冰清玉洁,在这等大事上,自然是不会唐突的.另外,此时断桥只怕早已不在江北了.她既是与你姐夫叶思任在一起,眼下可能早已回到嘉定家中。你姐夫跟你姐姐他们,便难免不把真相告诉于她.依断桥的脾气,她听了这些事后,定然又会离家出走,四处找你,想亲自跟你问个究竟.真是造化弄人,怎地便将你俩凑合在一起了!"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修流道:"如此,依大师看来,这些天我是该呆在寺里,还是找断桥去?"雪江道:"自然是呆在寺里好.你如果想要去找一个你至熟的人,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呆在你最可能呆在的地方,让她来找你."
修流又道:"大师,我见了断桥后,该如何对她?"雪江笑道:"这话你问错人了,老衲这辈子在情事上没花过功夫,这事你自己琢磨去罢.以前教授你武功的悬念道长,他倒是个情种.方才你不是说了你要将你们俩的真相,何盘托出吗?"
修流笑道:"悬念道长仙风道骨,形同槁木,岂是那种多情之人?大师只怕是误会他了。"雪江笑道:"悬念道长的旧往风流韵事不少.你别看他如今是形同槁木,但年轻时却是英俊潇洒。往事如烟,那些旧事不提也罢.况且,你爹他也已经过世快一年了."修流道:"难道我爹也是个多情之人?"
雪江道:"你爹要是个多情人就好了.只可惜他那时太执着于功名,以至于有了一段感情上的憾事."修流忙问道:"是何憾事?"雪江道:"你真想听吗?"修流道:"反正家父已经过世,大师你要不说,这事于晚辈来说,总是一段遗憾."
雪江道:"那好,我就告诉你那段往事吧.过往之事,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他收起棋子,喝了口茶,道:"那是四十五年的事了.其时正是万历二十九年.你爹周献在赴福州参加乡试时,遇到了也在福州参试的于松岩,也就是现在的悬念道长.他们两人相见恨晚,言谈甚欢,引为知己.但两人不久后却又反目成仇了."
修流道:"却是为何?我爹爹为人一向性格随和,绝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悬念道长虽然为人古怪,却也是古道热肠,他们俩如何会反目成仇的?"雪江道:"这事蹊跷之处,就在于一个说不清,道不尽的'情'字上.那时的福州知府王盛田年事已老,膝下只有一女,名叫绘筠,王盛田视如掌上明珠.那王绘筠性格倔强,凡事不拘一格,却又美貌如花.她年过二十,尚未出嫁.提亲的人倒是不少,只因她眼界甚高,非风流才子不嫁.王盛田拿她也没办法."
修流道:"她这脾气倒有些象断桥。我们家大太太的灵冢,便在家府的后山上.那天我因黑旋风咬断了我师傅的大儿子手腕,被家父逐出家门时,路过她的灵台,见到一位戴着竹笠的男子,正在坟前吹箫,那箫声如泣如诉,他定然跟大太太也有过一段情缘,却不知那人是谁,如此痴情?"
雪江笑道:"依老衲看来,那人定然是悬念无疑.悬念是个痴情人,他在你们家后山隐居多年,便是忘不了这段情事.他一辈子未娶,也是跟王绘筠有关。"
修流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我爹又是如何与悬念道长结下梁子的?"
雪江道:"说来话长.那年乡试时,那王绘筠跟她爹王盛田说,她要嫁给今年度的头名举子.在这之前,王绘筠其实已经偷偷到那些秀才们的居所左右察看了一下,她相中的人,便是于松岩.那于松岩文武双全,相貌出众。他的过人之处,正在于那种散淡的清高不群的姿态.而这一点,却是其它人所难模仿到的气质.王绘筠喜欢的也就是他这一点.因此便对他暗暗留意了.只要乡试一揭榜,她便可以跟于松岩比翼双飞了。"
修流细细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父亲的相貌,其实并不比悬念差.雪江道:"然而,那年乡试,你爹却得中第一,于松岩却只得了第四.这事本来就已经由王绘筠定下来了,王盛田便召周献到府上攀谈,流露出要招他为婿的意思.你爹他也答应了,王盛田便约定在三天后替他们完婚.那天王府里高朋满座,喜气洋洋.但就在这新婚之夜,那王绘筠却不知去向了.把那王盛田给气得差点中风了。"
修流道:"王绘筠她一定是找于松岩去了."雪江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谁也不知道.但是第二天一早,王绘筠却又回到了福州府,跟周献成了亲.周献心有芥蒂,可几十年来,他却一直没对外人提到此事.后来王绘筠嫁给了周献,于松岩却从此弃文从武,流落在江湖上,自号'半死生'.他的武功,我跟他没有比试过,但他的内功似乎还在我之上.他终身未娶,他本是对王绘筠并不在意,但是经过那一夜情爱后,却刻骨铭心了。这段情事,在当时也够得上是惊天动地了."
修流道:"这么说来,悬念道长在我爹跟王绘筠的新婚之夜,定然还有一段故事了!"雪江道:"这事老衲就不得而知了.后来你爹对王绘筠也是钟情的很,十多年相处,两人举案齐眉,恩恩爱爱.直到王绘筠过世前,他始终未曾纳妾,王绘筠去世后十多年,他才在苏州与你娘结婚.这事在当时官场上,曾是一件美谈。你娘也是明媒正娶入门的.算起来,你爹这一生倒是结结实实地为国为家做了些事,不象老衲与于松岩,虽自命清高,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只能借这佛门跟道观,消解自己.与你爹比起来,我们真是自愧不如.因此,流儿,倘若你能以你爹为榜样,将来必将大有作为."
修流道:"多谢大师教诲.只今我已勘透了儿女情事,明日我便将离开金山寺,上扬州去.倘若断桥来了,你就告诉她一声,要她多加珍重."
话声方落,只听得门外黑旋风忽然一声长啸,随即有人在窗沿上轻轻敲了三下,冷笑一声道:"好个已勘透了儿女情事!这情事你果真能勘透的了吗?!"
六十三
修流吃了一惊,正要拔剑而起,雪江却笑道:"流儿,你不必轻动.来的必是断桥姑娘."修流听了,心下又惊又喜,正要出门去察看一下,却见门外已经走进一个女子,绿罗衫蓝绸带,梳着一根大辫子,正是断桥.
断桥来到禅榻前,顾自跟雪江笑道:"雪江大师,上次我离开寺里去扬州时,我摆的那个谱,你解出来了吗?"雪江笑道:"那道棋谱,老衲花费了一个晚上才破解开来."断桥笑道:"我这里还有一个古谱,传说是阮肇入天台山时所得.我便摆将出来,再请大师推敲一番."
雪江笑道:"阮肇之事,荒诞无稽.不过有个费解的棋谱便行,只要你的棋局能让老衲纳闷一番,便是一大快事."
断桥便坐在榻上摆起谱来.她自入门之后,没有正眼去看觑一下修流.修流自觉尴尬,本想问断桥一些事,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敲枰落子.雪江笑道:"这棋枰之间,变幻无数,有时难免碰上困局,费人深思."
断桥突然抬头冷冷对修流道:"小舅舅,你坐下呀,你站在我身边,反倒显得我不恭敬似的."修流听到雪江直呼他"小舅舅",呆了一下,却觉得站又不是,坐又不是,心下苦楚万分.
这时雪江起身笑道:"老衲久坐,该去一下茅厕了."说着便离开了禅房. 雪江一走,修流便在断桥对面坐了下来,笑道:"桥儿,你一向可好?我正想上扬州去找你呢!"此时断桥已经禁不住泪流满面了,道:"小舅舅,你为什么骗我?"修流讶然道:"桥儿,我可没有骗过你呀?"断桥抽泣道:"其实上次你离开金山寺去扬州时,你就已经知道了我是你的外甥女,是不是?但你却怕惹我伤心,不想当面跟我说明,却想上扬州去决死沙场,让我牵肠挂肚.这不是骗我是什么?"
修流垂头道:"是的,那时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而已,而且我的确是死意已决.你想想,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更让人绝望的?!没想到阴阳差错,我们又重逢了.世上竟有这等巧事,让我与你相识." 断桥道:"我听小姨子说,你带了个漂亮的小女孩上我们家去了?是不是去会亲的?"修流道:"她叫素真,自幼跟她娘在扬州城外的'式微观'长大,原是史可法史大人的亲生女儿.史大人临终前把她托付给我,我不好拒绝.但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没有答应这门亲事.我总该把话都跟你说了,才能去见其他的女孩。"
断桥噙泪笑道:"现在你可以找她去了.既然我已是你的外甥女,我已经没有说话跟干涉你的婚事的权利了.小舅舅,断桥虽然任性,却也懂些事理.只要是你喜欢的女孩,只要她对你好,断桥这辈子都会祝福你的."
修流忍不住涌出泪来,道:"桥儿,我看铁岩他对你也是一片痴心,你们都会下棋,在一起也挺好的."断桥道:"虽说你是我舅舅,可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明天想上杭州去,去找我的姑姑.只怕从此一别,今生你我就再难相见了."
修流道:"你说的这个姑姑,莫非便是教授你内功心法的那位梅云夫人?"断桥大出意外,道:"你如何知道这事?这事只有我跟姑姑俩知道,我跟爹爹和我娘都没有提起过的!"修流当下便将在嘉定那座破庙中遇见梅云的事说了,苦笑道:"桥儿,你一人在外,我不太放心.明日我还是陪你去杭州吧.舅舅送外甥女,原是天经地义之事."
断桥听了,忍不住又泪落心间了.
次日,两人别了雪江大师,带上黑旋风,在瓜州渡买舟东下.不两天便到了松江府.两人让艄公将船傍在渡口,然后上了岸,找了家酒店坐下.断桥一开口就点了六个大菜,把修流急得直瞪眼.断桥笑道:"小舅舅,上次出门,我们俩卖艺换口饭吃。这次我已经学乖了,出来时身上带的钱,都足够买下这家酒楼了."
两人正在酒楼上慢慢坐喝着,忽见一人缓缓走上楼来,问店小二道:"请问这是'季鹰楼'吗?"小二笑道:"这里便是'季鹰楼'.请问客官要点什么菜?"那人道:"请稍候片刻,在下还要等一位客人到来.你先给我来一壶上好的酒,一碟春笋,一壶新上的茅尖茶."
那人头戴竹笠,腰挎长剑,身形高大,背对着修流两人.两人都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便留了点神.断桥望着那人的背影,悄声道:"小舅舅,我看这人可能就是那铁岩的父亲鼎木丘."修流道:"我看着也有些象.不过,那鼎木丘不是已经葬身于焦山‘栖凉别院’的'残云阁'上火海中了吗?死者岂能复生?!"
话声方落,没想到那人突然转过身来,摘下竹笠,随后移座过来,笑道:"周公子,叶姑娘,两位别来无恙?鼎木丘虽说没有返阳的本事,却也不致如此轻易地便死去.两位见到犬子铁岩了吗?"
修流与断桥面面相觑.断桥笑道:"鼎先生似乎没有将铁岩交与我们照看吧?他这么大的人了,自然有他的去处."鼎木丘笑道:"犬子也是行云野鹤,喜好浪迹天涯,参悟禅意,在下自然也不好拘束于他."修流忙问道:"这么说,那'睡翁'温眠跟由尾君也都还活着?"
鼎木丘道:"温先生是何等人也!他行走江湖数十年,晚年隐居,不过是故做糊涂而已.在那'残云阁'上,他早就安排了一个出处,从那橱柜中,便可直通山中的岩洞.那天大火之后,他本来可以与我们同归于尽的,可他却引领我们从秘道来到了岩洞中,而后下到了江口,随后独自一人又上山去了.看来昔日的'血雨腥风',的确是改头换面了.鼎某自愧不如,为了一把家传古剑,竟然逼他将供奉旧往情人的橱柜也给烧了,这事总是我的错."
断桥奇道:"那么,为何我们在山上却等不到他?"鼎木丘叹口气道:"江口处原来早备有一艘船只,那时我劝他跟我们一起上船出走,他却拒绝了.看来他是真的不想入世了,他也不愿意再见到你们,只怕讨烦.说起来,在下是欠了他一笔债!这辈子是想还也还不清了."修流又问到由尾。鼎木丘道:“说起来,这事跟由尾也有干系。他现在正在四处寻找那把古剑呢。”
修流问道:"不知鼎先生今天上松江来,要等的是何方贵人?"鼎木丘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家父失落的那把古剑?在下今日在这里约的那一位朋友,在江湖上交游甚广,或许能探听出些眉目来."
修流道:"前些日子晚辈在南京时,与令徒权兵卫比剑,不慎砍断了他的右臂,多有得罪!"
鼎木丘笑道:"我与权兵卫早已没有师徒关系名份.不过,你能赢了他,也算不容易了!不知你的师傅到底是谁?"修流笑道:"我早已说过,我的剑法师承于闽中陈知耕的'旋风剑'
."鼎木丘摇摇头道:"但是你的内功定然另有所承.据我所知,陈知耕内力平平,哪会调教出你这样的内功来?!我知道,大陆不显山露水的高手多的是。"修流道:"这事恕晚辈不能告知."
鼎木丘转对断桥,笑问道:"叶姑娘,你爹可好?"断桥道:"不好.这回我又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他肯定要气死了."
鼎木丘道:"我与叶先生去年在苏州城里有过一面之交,我们两人都是性情中人,那天与他喝得大醉了,在苏州城里踏歌而行.在下在大陆所交的朋友,除了朱舜水先生最为肝胆之外,便算叶先生是知己了.我曾经跟叶先生提起,要犬子铁岩跟断桥姑娘结为连理,叶先生却笑而置之.如今看来,周公子他的确要比铁岩强多了.不过,铁岩能跟你们交上朋友,也算不枉了这趟大陆之行。"
修流与断桥互看了一眼,都低下了头,默然无语.鼎木丘笑道:"倘若此时叶先生与朱先生也在,在下当满饮三大碗了."说着,满饮了一碗酒。
断桥听了鼎木丘的话,猛然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一饮而尽.修流吃了一惊,慌忙离座道:"桥儿,你这是何必呢!"他端起酒碗跟鼎木丘道:“在下便陪鼎先生喝上三大碗!”
这时,突然听得楼下有人高声说道:"老板,今日你们店里都有什么好酒?全都给我搬到楼上去,今日我们三人要一醉方休."只听得那老板笑道:"冲你汤六哥一句话不就成了?你们三位先上楼去,酒菜一并就来."
修流跟断桥都在想,楼下来的,该是鼎木丘的朋友了.却见鼎木丘凝眉自语道:"奇怪,这不是焦山上会过面的'酸辣汤'汤六吗?他怎么也来了?"
修流与断桥都坐了下来.又听得楼下一人和声问店老板道:"店家,你可曾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路过这里?那男的身形高大,背着一张大弓,那女的绿衣蓝腰带。"断桥听了那人的话声,心下一喜,猛然又离开座位,跑到了楼口,大声喊道:"爹,我在这呐!"
楼下于是走上两个人来.为首的那人,修流认得便是那"酸辣汤"汤六,接着上来的那人,却是叶思任.修流与鼎木丘见到叶思任,都站了起来.鼎木丘笑道:"叶先生,许久没见,一向安好?真是未见其父,先见其女。"
叶思任笑道:"原来鼎先生也在这,真是凑巧,叶某今日看来是非醉不可了."说着,与鼎木丘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叶思任跟断桥见过面了,他沉下脸道:"桥儿,你现在是越来胆大了.赌气离家,怎么也不跟你娘说上一声?!我昨天到了'金山寺',才打听到你们俩的行踪,一路匆忙赶了过来.幸得你汤六叔相助,方才在这里留截到你们.你已经不是小孩了。"
他执挽起修流的手,想说什么,却觉得眼角有些湿润,道:"流儿,你没事吧?"修流强作欢颜道:"姐夫,桥儿她挺懂事的.我们南来,原是想到杭州去散散心的."叶思任笑道:"如此便好!既然桥儿跟你在一起,你们的事,我是不想多管了!只要到时你们在西湖玩得开心便好。" 修流道:"姐夫,你放心,我会照料好桥儿的."叶思任长叹一声,便与汤六一起入座了.
此时,楼下又有一人笑着慢慢地踱了上来,鼎木丘一见之下,吃了一惊,脱口说道:"朱先生,你怎么也来了?"
朱舜水笑道:"昨日我在镇江府遇到了叶先生,我们两人一路闲聊着便过来了,后来又在江口碰上了汤六兄弟,汤兄弟非要做东,请我们到这松江'季鹰楼'喝上几杯不可.我盛情难却,只好在此驻足了.今日朱某非要跟几位喝个痛快."
鼎木丘听了,立时高兴地哈哈大笑.
那店家已经叫几个小二抬了两坛酒上楼来,众人面前都摆好了一个海碗,小二给每个碗都筛满了酒.叶思任忍不住先跟鼎木丘干了一碗。
朱舜水来到修流与断桥两人身边,轻声道:"流儿,你过来一下."修流跟他到了一边.朱舜水道:"流儿,你跟断桥说清了你跟素真姑娘的事了?"修流点了点头.朱舜水道:"如此甚好,免得你们间有所闪失.扬州那边的事你也全都知道了?"修流眼圈一红,道:"知道了,只是不知道刘先生的下落.怕是凶多吉少。"
于是众人都聚在了一张黑亮的大八仙桌上,汤六招呼着店小二赶紧送菜上来.小二问说要什么菜,断桥一下子便点了十个大菜,小二听了,直吐舌头。
汤六笑道:"今日难得与叶先生,朱先生,还有鼎先生,周公子,断桥姑娘同聚,汤某礼应尽地主之谊,先干了一碗."说着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猛喝了一大碗.众人都陪了一碗.此时断桥已经是醉意朦胧了.修流偷偷地将她的酒碗挪到自己面前,叶思任暗中看觑到了,微微而笑.
这时,忽然听得楼下有人问店家道:"店老板,你们店里可有一位戴着竹笠,挎着长剑的长身汉子到来过?"店家笑道:"你便是他要等的客人吧?他已在楼上等你多时了呢."
鼎木丘听了楼下的对话,笑道:"诸位,在下等的人已然到了."
修流与叶思任听了那来人的话声,都吃了一惊.修流按纳不住,猛然便拔剑而起.叶思任慌忙按住他道:"流儿,此事万万不可!"修流怒道:"为何不可?!姐夫,他可是我们周家的深血仇人!我非宰了他不可!"
叶思任道:"流儿,今日你须得听我的!你切莫轻举妄动。"
朱舜水与汤六笑道:"不知今日来的是谁,竟让叶先生跟周公子你们俩如此侧目?"鼎木丘讶然跟叶思任与修流道:"莫非你们也认得在下的这位朋友?他也只是在下几天前结识的。"
叶思任冷笑道:"岂止只是认识!在下没有想到,鼎先生竟然也与鼠辈为友!"
六十四
这时,楼下突然传上来一声虎吼.断桥忙起身跟修流道:"小舅舅,黑旋风出事了!待我下去看看。"修流冷冷道:"桥儿,你不要理它,让它把那恶人撕咬成碎片才好呢!黑旋风咬的,都是畜生。"
正说着,只见黑旋风追逐着一人上得楼来,店家与小二们在楼下叫喊成一团.那人到了楼上,修流见了,眼中快要冒出火来.
那人便是赵管家.他看到楼上坐满了人,心下尴尬,忙团团朝众人做了个揖.黑旋风厮咬住了他的衣角,赵管家干笑着对修流道:"少爷,多时不见,今日你也在这?"修流正要动手,叶思任忙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修流心下不解,便摸了摸黑旋风的脑门,黑旋风慢慢下楼去了.
鼎木丘起身请赵管家坐下.赵管家看着叶思任与修流,弓着身,却不敢坐下.朱舜水已看出了端睨,便笑道:"鼎先生既然与这位赵管家有约,咱们几人还是移座到一边去,免得大家伤了和气,让鼎先生也办不成好事."
鼎木丘正要挽留他们,众人已移了碗筷,到靠窗的一个大桌上坐定了.楼下的店家已让小二另备了一桌酒席,送上楼来.
修流问叶思任道:"姐夫,今日仇人便在眼前,你如何不让我出手?"叶思任叹口气道:"我这是投鼠忌器,心头自有一番难言之隐衷."修流道:"莫非姐夫与这狗贼也有过交往?"叶思任冷笑道:"这等鼠辈,我与他会有什么交往?!我只见过他三次面,第一次是在北京你们家中,第二次是在闽中你们家中,第三次,却是在杭州的西湖,这个鸟人,我恨不得生啖了他!"
修流不解道:"既如此,姐夫却为何不让我出手?"朱舜水道:"流儿,叶先生既然不让你出手,必然有他的理由,你千万不要贸然动手,免得坏了大事."修流起身道:"姐夫,朱先生,今日之事,我一人承担,你们不必多管了!还有什么比杀父之仇更狠的?!"
说着,他一步飞跃出两丈多,跨身来到赵管家身后,朝鼎木丘道:"鼎先生,你邀约的这人,是我的大仇人,他原是我府上的管家,今日我要借他人头一用."鼎木丘愕然道:"周公子,你须知道,赵先生他是我请来的客人.你如此行事,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修流道:"鼎先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你不给我们面子.你居然与这等鸟人做朋友,算是朱先生与我姐夫看走了眼."鼎木丘起身道:"既是如此,我与赵先生借一步说话便是,免得碍了你们的眼.我们两人今天有一笔重要的买卖要做!"说着,他招呼着赵管家起身,两人正要一并走下楼去.
忽然断桥走过来笑道:"鼎先生,你可以离开,但是这姓赵的王八蛋却须留下?"鼎木丘笑道:"断桥姑娘,却是为何?"断桥道:"先生不知,他杀死了我外公!"鼎木丘道:"原来如此,那么在下冒昧了.他今日是我的客人,我必须让他全身离开这里.他日如若你们再遇到他,鼎某绝不再管此事."
赵管家紧张地看了眼叶思任.叶思任面带冷笑,望着窗外,慢慢说道:"赵及,你听清了,倘若你走露一句话声,你知道我会怎么办的!"
断桥挡住了赵及的去路,赵及阴笑了一声,正要伸手推开她,不想断桥手上一运劲,登时便将他击倒到一丈之外.鼎木丘皱了一下眉头,腾身而起,将赵及拉到身边,拍打了一下衣服,道:"没想到叶姑娘的功力,几个月内,竟然精进了许多!"
此时朱舜水上前一步道:"鼎兄,看来今日你只能将这姓赵的留下了.你有何事,我们可以一起帮忙。"鼎木丘道:"朱先生,今日我要是抛下赵先生不管,日后我还怎能在江湖上走动,找到我家的祖传古剑?!他即便是个大恶人,鼎某也要让他离开这里!"
朱舜水道:"如此说来,这事朱某便不好插手了."
修流朝鼎木丘抱了下拳,道:"鼎先生,晚辈僭越了."说着,猛然拔剑出鞘,铿锵一声,一剑便抵在赵及的胸口.突然间,他只见眼前白光一闪,鼎木丘剑已出手,与修流的剑对格了一下,修流的剑晃了一下,偏离开赵及的胸口已有一尺.
朱舜水与叶思任对看了一眼.两人心下都知道,修流此时报仇心切,有些心浮气躁,对内力的把握,连平时的五成都不到了.
鼎木丘笑道:"周公子,咱们今日就此别过,待得来日拜见到你师傅时,再与他切磋武功.今日之事,实出无奈。"说着,插剑入鞘。
叶思任与朱舜水俩听了这话,登时豪气猛生.朱舜水原是"半死生"于松岩的弟子,而修流的内功,也得自于松岩的指点.鼎木丘说的这话,虽然是因为他不知道修流的武功师承于谁,但无意中显然是颇有不把悬念道长的武功看在眼里的意思了.但是,朱舜水他方才已然有言在先,今日不管双方的事,因此,此时他便不好出手了.
却听得叶思任跟断桥道:"桥儿,把'火钩'剑给爹爹拿出来."
断桥犹豫了一下,便将随身佩带的那口汉代古剑,把与叶思任.叶思任轻轻抽出剑来,朝剑刃上轻轻吹了口气,笑对鼎木丘道:"鼎兄,上次在苏州城里,与你在酒楼上比剑,在下落于下风.今日斗胆想再与鼎兄比划几手.桥儿,你给鼎先生与爹爹各倒上三碗酒,我俩喝了,便学那鲁王挥戈倒日,快意斗剑一番!"
断桥却一连倒了九碗酒,叶思任与鼎木丘各自先干了三碗,接着朱舜水,汤六跟修流全都干了.汤六先去了楼下.此时,那赵及已是吓得面如土色了,他走也不是,呆着也不是,脸上只是挂着笑.
鼎木丘放下酒碗,缓缓摘下竹笠,置于桌上,然后慢慢拔出剑来.
叶思任与鼎木丘动手后,窗外初夏的阳光便有些错乱了.只见楼上楼下,四下里都是剑光。修流一直在盯着赵及,断桥则在盯着叶思任.朱舜水看着叶思任两人斗剑时,他的神情,则是十分的紧张.
叶思任跟鼎木丘两人斗了三百多合,朱舜水起身猛然扔出一支筷子,从两人之间破空而过.叶思任与鼎木丘都笃地跳出圈子,收住了手.朱舜水问叶思任道:"叶兄,方才你在第二百五十七手时,你的剑明明是可以将鼎兄的剑斜里切断的,却为何突然退了一手?"
叶思任笑了一下.鼎木丘笑道:"叶兄,在下惭愧,这次其实是我输了.上次是我击断了你的剑,这次你却没有击断我的剑.叶兄为人,高于在下何止一品!"
叶思任笑道:"鼎兄过谦了."他冷冷又看了一眼赵及,道:"鼎兄,你可以把你的朋友一并带走了."鼎木丘道:"他不是我的朋友,但他今日却是我的客人.我既已在比剑时输于在下,我与他的谋约,现在也不能构成了.但凭叶兄处置他,鼎某一概不管。"
叶思任道:"鼎兄其实并没有输掉剑法.君子不夺人所爱!"鼎木丘还在犹豫,赵及大声道:"鼎先生,你要寻找的那把剑,的确是在陈知耕家的!"
鼎木丘却对他冷冷说道:"今天算是我败了眼.我是不会相信你说的话的.你滚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赵及听了这话,正要跑下楼去,修流过来一把攥住他的衣领,道:"恶贼,你到底跟鼎先生说了我师父的什么闲话?!你想把我的师傅也给卖了吗?!"
赵及急道:"少爷,你别再惹我了.狗急还会跳墙呢!你真想知道你是谁吗?!你问你姐夫去吧!"
修流怔了一下.叶思任忙道:"流儿,放了他!"修流听了,愤愤地一把便将赵及搡下楼去.
鼎木丘朝众人拱拱手,说声后会有期,顾自下楼去了.朱舜水跟叶思任道:“鼎木丘寻剑的事,怎么又牵扯上陈知耕老爷子了?但愿鼎兄不要轻信赵及的话才好。”
汤六上楼来跟叶思任道:"叶先生,要不要兄弟叫上几个人,把那姓赵的剁了,扔到江中喂鱼去?"叶思任道:"汤兄,这事罢了.这等鸟人扔在江里,连鱼都不会去吃他的."
他笑对修流跟断桥道:"你们俩不是要上杭州去吗?此时西湖艳阳泛光,绿树蓊郁,正是散心游玩的时候.我跟朱先生和汤六兄弟还有些事要商量.你们去吧,君子报仇,不在一时."
修流与断桥都憋了一肚子的气,听了这话,便下楼去了.
六十五
两天后,修流与断桥两人带着黑旋风到了西湖.修流因了赵及的事,心下黯然,因此看那湖光山色时,也不太着意.到了断桥边,修流先上得湖去,却见断桥独自怔怔地站在桥下,望着桥上。她的身边杨柳依依,身影倒映在绿水中.修流见了,痴了一下,忽然又想起自己与断桥的舅甥女关系,脸上一热.他招呼断桥道:"桥儿,你为何不跟我上桥来?"
断桥款款上了桥,道:"小舅舅,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修流道:"这里不是西湖吗?"断桥道:"我问的是这座桥."修流恍然笑道:"对了,桥儿,这桥便叫断桥.当初你爹爹怎么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断桥长叹了一声.修流这时才醒悟过来.他笑道:"好象传说中的许仙跟白娘子就是在这桥上相会的,只可惜结局不是太好."断桥道:"当初我爹爹给我取这么个名字,莫非他是早已勘透我的命运,将薄如桥下水面上的涟漪?真是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小舅舅,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太湖边上相遇时,我们说过的话吗?"
修流笑道:"自然记的.你说你是桥,我是水,你在上,我在下.不过,那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你何必想得太多?!"断桥低头望着湖水,浅笑道:"小舅舅,我的确想的太多了!其实,应该你是桥才对。我是属水的命。"
两人离了断桥,一路打听着,那湖边居舍一带,多是有钱人家,却没人认得有个人叫梅云的.修流道:“桥儿,不会是梅云夫人在蒙我们吧?”断桥道:“我想姑姑是不会骗我的。她定然是住在这一带的。”
两人找了一个正在湖边垂钓的老渔夫,他听了两人对梅云的描述后,道:"老汉我在这西湖边上垂钓了二十来年,这鱼没钓到几条,湖边上的人情世故,风物闲事倒是见识了不少.这阔大凄迷的湖山一带,住的大多是官宦商贾人家,这些人是走了又来,来了又走,白云苍狗一般.你们说的这位女子,老夫十来年前恍惚见过,她孤身一人,那模样看起来就象是个病恹恹的美人西子.老汉记得,她极少出得那所楼居来,因此就近的人大都不认得她.老汉有时垂钓晚了,偶尔于夜深时,也会在前面的湖沿畔,她居住的那所小楼下听她弹琴,老汉虽然粗俗,但有时垂钓累了,也爱在湖边听上一两曲.可是六年之前,她不知怎么就不见了人影.后来听闲人话语,方知她是患病过世了.唉,真是红颜薄命,可怜花落静无声,记取当年灯影时."
断桥道:“老丈,她真的已经去世了吗?或许,她只是搬了家而已?”老头道:“老汉想来她真的是去世了!”老头顿了下又道:"她在世时,每隔上一段日子,便会有个中年男子来看他,在这里小住上一些日子.后来她去世后,那男子便不来了.好象只见他在年前来过一次,将那小楼又给翻修了一下."
断桥心里格登一下,他知道老头说的那中年男子,正是她爹爹,他来翻修房子,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梅云还在人世?不过如若不是自己走漏风声,这种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因为叶思任根本不知道梅云还在世。难不成他是为了那白日歌来翻修小楼的?!她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一个疑团,为什么梅云她既然还在世,却又始终不愿与她爹爹相见,而是情愿每个月到嘉定去与她相会,交她内力心法?难道是为了她娘亲周莘的缘故?
想到这里,她问那老头道:"老丈,你说的那座小楼叫什么?"老头道:"好象叫什么'水月居'.名字倒是很雅的.姑娘,你是梅云她什么人?"断桥道:"我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因为好久没见到她了,故此今日到此探亲。"老头打量了修流一下,笑道:"原来你们小两口是来探亲的."断桥登时羞红了脸.修流慌忙道:"老丈误解了,我原是她的阿舅.我是陪她来的。"
老头嘿嘿古怪地笑着.两人问了"水月居"的方向,谢了老头,便循着老头指引的方向寻找过去.修流道:"看不出来这老头居然出口不凡,象是个性情中人."断桥笑道:"在这西湖边上呆的时间长了,连你我这等俗人,说不定也会吟诗作赋了."她想了想,忽又笑道:"小舅舅,我只不过说了句玩笑话,你别介意.我知道你是饱读诗书的."
修流故意长叹一声道:"可怜花落静无声,记取当年灯影时."正说着,突然见到断桥低下了头去,眼中含泪,于是猛醒自己的玩笑,又伤了她.但他此时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同样的难受?!
两人到得"水月居"前,已是大午后了.断桥看顾了一下楼台亭阁,忽然道:"这里的布局,怎地有点象我们家后院的'听荷轩'?"修流道:"这座楼台精工巧构,与你家的‘听荷轩’,似乎是出于同一人的设计.难道这'水月居'也是出于你爹爹的构想?"
断桥心下登时明白了,却不好意思跟修流说出,她爹爹跟梅云的那段旧情真相.不过她奇怪的是,梅云已离开这里六年多了,而楼台经她爹爹新修葺了一番后,象是有人曾经在这里居住过一样.而梅云私下里曾告诉过她,她每年只到"水月居"来过一次,就是在清明那一天,而且还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唯恐被来此祭奠她的叶思任撞见.她想,难道爹爹真的又跟那个白日歌欢好上了?
断桥心下纳闷,正要上前敲门,只见门上加了把锁.修流道:"桥儿,梅夫人或许不住在这楼里.依我之见,她该住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才是.比如孤山之上,或是山后。"断桥急忙问道:"小舅舅,你是如何知道的?!梅姑姑她也告诉你这些了吗?"
她本来还想问修流说,梅云是不是已经告诉了他,梅云她跟叶思任的关系了?但这样的话,等于就告诉了修流,叶思任和梅云他们俩的那段旧情了.梅云曾经要她发誓,不能将她的那段旧事告诉给第三个人.
修流道:"上次我在嘉定城破庙中见到梅云她的神态时,就有这种预感.她应该过的是一种清静的,远离尘世喧嚣的生活.她如今决不会住在这人来人往的繁华地方的."断桥听了,舒了口气。原来修流还不知道叶思任跟梅云的那段旧事。
两人正说着,突然看到一艘画舫正慢慢地驶近水楼前.修流见了,忍不住说道:"桥儿,是那白日歌来了!"断桥也看出来了,她想起上次在长江上,白日歌要撮合她跟铁岩的事,心下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她忙拉着修流就要离开。
修流也不想再跟白日歌见面,便要跟随断桥一起离开湖岸.只见那画船已经靠了岸,白日歌果然从舱中走了出来.她穿了一袭淡红罗衫,云鬓斜垂。她上得岸来,笑道:"今儿怎么这么巧,你们两位也在这?!你们都不要走,今儿正好有一对新人要拜堂成亲,你们也来凑个热闹,喝杯喜酒."
她见到断桥时,又想起了叶思任,心里忍不住一酸,但脸上仍是花样般笑着.
那黑旋风见了她,想起上次小船被她的画船撞翻的事,便低吼一声,作势要扑上去.断桥忙喝住了它.断桥心想,今天不知是哪对倒霉鬼要做欢喜冤家了.修流笑道:"白夫人,没想到你如今已经放下屠刀,不卖白斩鸡,改做红娘了?真是可喜可贺!"断桥悄声问修流道:"原来你也认得这个女人?你看她长得象不象我梅云姑姑?"修流点头轻声道:"岂止是象?上次在嘉定那破庙中,我就已经被吓过一次了。倘若不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她是谁,我简直就把她们俩当一个人了!"
白日歌笑道:"过去我痛恨所有负心的男人,因此将他们的肉做成了美味菜肴给人吃.后来我想,男人中未必都是坏人,也有好的,既是如此,何不让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因而如今正四处作媒,撮合有心人.到目今为止,我已做成了六对."她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断桥忍不住道:"白夫人,你这不成了乱点鸳鸯谱了吗?"
白日歌听了,脸色登时不豫,道:"叶姑娘这话就说的不是了.须知天下男人勾引女子时,大都是始乱终弃,反倒不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撮就的婚事稳当踏实.象上次在长江上要撮合你跟那个小白脸时,便是看他人老实,不象眼前这位周公子,嘴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满肚子的坏水.这种男人是最不可靠的。"
断桥看了眼修流,心想:"这白日歌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上次修流他离了我没多长日子,不是就又跟一个小道姑好上了?"修流见断桥正看着自己,知道她定然是在想他跟素真的事,于是只好苦笑了一下.他冲白日歌道:"白夫人,眼下我们还要去寻一个人.这杯喜酒改日再喝吧,免得又服了你的'断魂散',将我们俩撮合在一起,有悖纲常."话一出口,他便觉失言了.
断桥红着脸捅了他一下,道:"小舅舅,你瞎说什么呢?!咱们走吧."
两人正要离开,突然听得船舱里一个女子的声音大声叫道:"姓周的臭小子,快来救我!我被这个臭婆娘拿住了。"修流听那声音有些熟悉,他想了一下,猛然记起来了,原来是望湖在船舱里.他想,望湖不是在南京皇宫里陪着弘光吗?怎地此时突然在这里出现,而且看样子是被白日歌掳来的?他心下蹊跷,想探个究竟,便跟白日歌道:"白夫人,能否让在下看看你船上的那个女子?"
断桥听了他的话,心想:"这小舅舅果然是个花心人,一听到女子的声音,便要见上一面."
白日歌笑道:"我说了,这杯喜酒你们定然是要喝的!"她下得船去,进了舱,随后带了一个女子出来.修流见了,那女子果然便是望湖.这时白日歌已经替她解了穴道,望湖走上岸来,哭道:"臭小子,你快救救我,这女人要逼我跟那个王八蛋成亲."
修流问道:"是哪个王八蛋?"望湖道:"还有哪个?不就是马士英家的那个兔崽子吗?!"断桥听说白日歌是要将马元殷跟望湖撮合成冤家,想起以前在马府的事,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望湖道:"臭丫头,你笑什么?"断桥一听望湖叫她臭丫头,上去就给了她一巴掌.她这一掌打得不重,但望湖已经疼的脸都歪斜了.白日歌忙道:"叶姑娘,新娘子娇滴滴的,你不能打她,打破了脸,就不好看了."断桥冷笑道:"就她这付凶巴巴的样子,还娇滴滴的呢!"
修流心道:"原来那马元殷就在船上,今日正好结果了他,为父母抱仇!"随即想了想,又觉得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劲.他寻思,这马元殷固然是马士英的儿子,但他并没有出手杀自己的家人,这仇倘在他身上申报,不知是否得当?要是不当,到时传扬出去,只怕要吃江湖上人嗤笑.因此一时心里便又有些犹豫起来.他想起前几天在松江"季鹰楼"上,叶思任阻拦他杀赵及的事,莫非马士英的事跟赵及一样,其中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这时白日歌已将马元殷押上岸来,马士英见到修流跟断桥,吓得二话没说,拔脚便跑.白日歌将他一把抓了回来,道:"你跑什么?人家做新郎高兴都来不及呢,你们俩倒好,做新娘的哭哭啼啼的,做新郎的象躲母老虎似的."
马元殷哭丧着脸道:"姑奶奶,你饶了我吧!我要娶只母老虎也比她强!我家里早有妻室了,不信你可以问这位断桥姑娘."说着,指了指断桥.断桥笑道:"象你这样厚脸皮的,家里三妻四妾的,也不为过."马元殷看着望湖道:"可是象她这样的女子,谁敢娶她?!那不是活受罪吗?!"
望湖急得跟修流道:"周公子,你快帮我说说话!千万别让我嫁给这个王八蛋。" 修流道:"白夫人,这姓马的的确不是什么好货色.他是大奸臣马士英的儿子,整日无所事事,四处寻花问柳,为害民间.你不如将他杀了,做成一道白斩鸡!"马元殷听了,登时吓得面如土色.
白日歌道:"胡说,我看的人是绝不会错的.我前些时在昆山就盯上他们俩了,这后生对这望湖姑娘十分的体贴,他们俩没得吃了,他就去四处要饭,回来了还要先给望湖姑娘吃,自己尽吃剩下的残羹冷炙.这样的男人你到哪儿去找?我才不管他的父亲是谁呢.只要他是个有情人就行."
修流与断桥听了,面面相觑,他们看白日歌的神情,绝对不象是在开玩笑,心下都惊讶万分.修流忙问望湖,白日歌说的是不是真的?望湖点点头,随之忙又摇摇头.修流问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望湖急得躲脚道:"你们全都是王八蛋.你们要再逼我成亲,我就跳水里去!"
白日歌长叹一声道:"世上居然有这等不知情趣的女人!罢了,马公子,你跟我走,待我再去给你找一个知情的会体贴人的女人."马元殷忙谢过了.
白日歌便带着他上船去.她本想上"水月居"来,让两人成亲拜堂,却见望湖死活不肯,心下大为扫兴.之前她已经带了六对男女到这里来拜过堂了.此时她见断桥在旁,怕她知晓她跟叶思任的那段情事,因此便不想打开门了.
修流正在想着,要不要截下马元殷,白日歌的船却已经离岸了.断桥道:"小舅舅,你为何不拿下那姓马的王八蛋,替外公报仇?!"修流叹口气道:"冤有头,债有主.今番且先放了他."断桥道:"便宜了这小子."
修流道:"桥儿,你看白日歌为何上这'水月居'来,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之处."断桥道:"我也这样想.她似乎跟这'水月居'很有关系,不然为何平白无辜地带他们俩上这来成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