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修流进得后堂,吃了一惊.只见堂屋中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与庙中的破败景象格格不入.地上铺着两张草席,一位身形清瘦的女人,正背对着他,席地坐着.素真果然就躺在草席的一边,她似乎是被点了穴道,还在酣睡着.修流看那女人的背影,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那舞云,舞雪见了那女人,便奔走过去,在她的身边蹲了下来,神态依依,十分亲昵.
修流道:"夫人,在下周修流.不知尊驾将素真姑娘带到此地,是何用意?"他本想说"挟持",又觉得说这话太唐突了,况且他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女人对他跟素真似乎都没有恶意.只不过可能是中间有些误会而已。
那女人问道:"周小哥,这个女孩是谁?她怎么会睡在断桥姑娘的床上?"修流道:"她是我的一位朋友."他在不明对方身份之前,不想说出素真跟史可法的父女关系,因为如今江南一带,没有几个人不知道史可法的名字.若是碰上歹人,素真无疑就会成为他们的胁迫对象.
那女人又问道:"当初是你把断桥从叶府带走的?她现在人在哪里?"修流道:"断桥是因为要去找这一对白鹤,自己离家出走的.后来在太湖边上碰上了我,我们结伴相行,在一起呆了几个月.她现在可能正跟她爹爹在一起。"那女人道:“你见过她爹了?他现在可好?”修流不知道她说的是叶思任还是断桥可好,便道:“他们都很好。”但他明白,此时断桥的心情,一定是坏透了。
女人缓了缓又问道:"那么他们现在何方?"修流道:"或许是在扬州吧.不知夫人却是谁,对断桥他们如此关心?"
那女人沉思了一会,忽然转过身来.只见她长眉入鬓,清眸如泉,容貌亮丽,年约三十多岁.修流见了,吓了一跳,脱口说道:"白姑娘,怎么是你?你怎地在这装神弄鬼?!"眼前的这个女人,他乍然一见之下,长得简直就跟白日歌一模一样.
女人微笑道:"周公子,你说的是哪个白姑娘?是不是几个月前跟叶思任在杭州西湖畔相伴了一些日子的那个女人?她长得是不是很象我?"
修流定睛看了,发现那女人的笑容清和温柔,眉目间也没有白日歌的那种野性,于是笑道:"对不起,夫人,我认错人了.方才我还以为你是江湖上专卖人肉的‘白斩鸡’白日歌。你们长得太象了!"女人笑道:"我叫梅云,已经死了几年了.周公子,今日真是幸会了."修流怔了一下道:"原来是梅夫人.你说你已死了几年了,却如何还活着?莫非你是鬼?!”
梅云道:“是的,如今我早已是个女鬼了。”修流道:“这么说,梅夫人,断桥藏而不露的内功心法,便是你传授的了?"
梅云起身道:"没错.不过,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却不会半点武功,我只是照一本古书上的说法,给断桥传授了养身的内功心法而已.我膝下没有儿女,又非常喜欢断桥.我跟她是三年前结识的,那时我上嘉定来,想找回我的这两只大白鹤,恰好在叶府后院遇上了断桥,也算是我们俩有缘.我把她带到了这破庙中。后来每到一个月的廿七晚上这一天,我们便在此约会,我传她内功心法,也让她陪我下棋.她家父母都不知道这事.断桥是个非常灵巧的姑娘,只是不知半年前为何突然出走了.昨晚我到了她的闺房,以为床上睡的是她,没想到却是这位素真姑娘.素真听了我的解释后,便一直送我回到这破庙里.她现在睡得正熟,咱们先不要去吵醒她."说着,伸手摸了摸素真的额头.
修流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梅夫人,那么你三年下来都住在这破庙里了?"梅云道:"我原住在杭州西湖的孤山上,后来因为生了一场大病,幸得一位道长相救,才死而复生.说起来也只是一段心病而已。我如今住在孤山后的一幢小竹楼里,只是一段因缘未了,又不想重回人世,因此不想抛头露面,如今已是心如止水了.这比真正死了还要难受!这对白鹤,曾随我几年,后来断桥带养着它们.我第一次见到断桥,也是因为到这里来探望白鹤的缘故,看来舞云,舞雪跟公子也算有缘,带着你来到这破弊之地.不过,今日之事,我希望公子切莫说与第三人知道."修流答应了.
梅云又笑问道:"周公子,你当真喜欢断桥吗?"修流呆了好一会,道:"喜欢.不过,这事已经是不可能的孽缘了."梅云道:"却是为何?"修流道:"说出来只怕夫人笑话,我其实是断桥的舅舅.当初我们在一起时,两下里都不知道这事."梅云道:"原来如此.这果真是一段孽缘。那么你喜欢眼前的这位素真姑娘吗?我看她眉清目秀的,人又文静,与你正好相匹配。"
修流道:"我刚跟她相识不久,'喜欢'两字,自然不能轻率说出.素真姑娘自幼在道观中长大,历经坎坷.她天性善良,冰心透澈,我自然不敢亵渎于她.她爹爹虽然已许诺将她许配于我,只是我丧服未满,不敢擅自做主.但我会一辈子呵护着她的.喜欢两字,只能随其自然了。"
他们两人可能都没有注意到,这时正有两行清泪,悄然从素真的脸上淌下.
梅云点了点头,道:"你的这个脾性,倒不象你姐夫叶思任的."修流道:"梅夫人,你是如何认识我姐夫的?"梅云笑道:"这事都过了十年多了,不提也罢!你姐夫南来北往的,认识的人还会少吗?更何况只是几个无足轻重的女流之辈?!"
修流问道:"梅夫人,不知你认不认识方才我提到的那位叫白日歌的女人?"梅云道:"不认识.我只晓得她跟你姐夫在‘水月居’呆过几天,两人卿卿我我的,后来她突然又离开了。"修流道:"原来夫人一直都在关注着我姐夫!"
梅云冷冷一笑道:“关注他的人多了!”
这时素真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她看到修流,便坐了起来,道:"周大哥,你怎么也在这?"梅云笑道:"他挂念着你,就一路随着两只白鹤赶到了这里."素真道:"真的吗,周大哥?"修流笑着点点头,素真的脸一下子红了.其实修流跟梅云的一番谈话她全都听到了,只是因为不好意思让他们知道她在听着,因此便憋住气,不敢醒来。她说道:“梅夫人,周大哥,你们谈的话,我什么都没听到。”梅云与修流都忍不住笑了。
梅云道:"周公子,你们俩该回叶府去了,别让你两个姐姐担心.尤其是你大姐周莘,这些年,真是难为她了,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妻子.只可惜我们生在了同一世!我只能下辈子报答她了.我明天便要回杭州去了."说着,幽幽叹了口气.
修流听了她的话,心里奇怪,却又不便多问.
修流与素真别了梅云,带着舞云,舞雪回到叶府.周莘与周菊正在挂虑着,忽然见到两人平安归来,都松了口气.周菊心细,拉着素真的手到一边悄声问了几句,随后过来笑跟周莘道:"原来是个女道士,清晨时路过咱们家府后,见素真姑娘正在后院池塘边逗着那对白鹤玩,便邀她一起出去了一会."
修流看了眼素真,见她也在看着自己,于是笑了一下,心想:"没想到素真她也学会乖巧了.象这种事,她几句话就将周菊打发了过去。"
素真先回断桥房间梳妆去了.周菊招呼修流来到她的房间,她掩上了门,板着脸对修流道:"流儿,有些事,你不该瞒着我的.怎么连跟你来的素真姑娘,也跟着你学会撒谎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跟姐说!"修流马上低下头去,道:"姐,我跟你说了这事,你千万别告诉莘姐和姐夫知道.昨晚跟素真一起走的,是个中年女人.她误把素真当做断桥了."
随后他说了梅云暗中教授断桥修习内功的事,但没说出梅云跟叶思任的关系,还有她和断桥约定的练功的时间与地点.
周菊沉思一会道:"流儿,这么大的事你如何不早跟我说?!这事对叶家会有伤害吗?”修流道:“看起来那女人对桥儿并无恶意。”周菊道:“你要知道,自从咱们家出了事之后,我对外人是都不敢相信了.但愿那女人不要连累叶家.莘姐这些年真不容易."周菊缓了一会又道:"流儿,你是真心喜欢那素真姑娘吗?你既然带了人家上这里来,就要将这事当真了。你可不能耽误了人家!"
修流道:"姐,我不成亲行不行?我喜欢素真,可不是那种那种男欢女爱的喜欢。我不想跟她成亲."周菊道:"流儿,你别耍小孩脾气了.咱们家现在就你一个男人了,成不成亲可由不得你!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不成亲,那么咱们周家不就断了烟火了?"修流道:"你不知道,素真姑娘是个小道姑."
周菊愣了一下,随即道:"这有什么,道姑也可以还俗.而且素真又不是个真的道姑。"修流道:"可她是史可法大人的女儿."周菊笑道:"这个为姐的倒不知道.是不是史大人不同意你跟她接近?算起来史大人跟咱们修涵大哥还是同科呢,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修流道:"其实,正是史大人要把素真姑娘嫁给我的.可我又不想跟素真成亲。菊姐,眼下我十分为难,但愿你能给我做个主."周菊道:"依姐看,真要让素真姑娘嫁于你,那是委屈她了,她还不得一辈子为你操心着?不过史大人既然把她交托于你了,必然有他的想法.要不咱们找莘姐去合谋一下?"
修流忙笑着拦住周菊道:"姐,这事你还是别跟莘姐说."周菊突然问道:"流儿,这半年多时间下来,你跟断桥在外面闯荡,你真的跟断桥没做过什么对不起祖宗的事吧?"修流跪下道:"我若对断桥做了什么歪事,天诛地灭,死后不得进周家祠堂!"
周菊忙扶起他道:"流儿,姐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咱们周叶两家,都是名声在外的,倘若有些许闪失,须吃世人笑话,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你跟桥儿的事就别提了,你是他的舅舅,你要拿出做长辈的样子来。你一定要好好看待好素真姑娘,这才是正事."
晚饭时,周菊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清菜,跟修流,周莘,素真一起在后堂坐下了.周莘看了那些菜,心下喜欢,道:"菊妹知道我吃素,安排的这几个菜,都是百里挑一的美味."素真笑道:"我也是吃素的.只是难得一见这么精致的素菜"周莘笑道:"怪说呢!长得这么水灵.吃素就是好,你看那些荤菜,油腻的,多恶心。"
周菊写先给周莘夹了几筷子冬菇,菰菜,冬笋,桑芽,笑道:"姐姐不知,今日有个大喜事呢!"周莘笑道:"什么喜事?莫非你姐夫跟桥儿要回来了?"周菊笑道:"是个比这事还大的喜事。姐姐,素真姑娘原是史可法史大人的千金,流儿一直瞒着咱们。而且,史大人已经将素真姑娘许配给修流了.你说这算不算喜事?!"
周莘听了,忙站立起身来,道:"流儿,你带素真姑娘来我们家的时候,怎么没提起这事?眼下倒让我为姐的难为情了,手里连个象样的礼物都没有.素真姑娘,流儿能结识上你,真是好福气!明日我便陪你上街买几样首饰去。"
素真含笑不语.修流不悦道:"菊姐,你说到哪儿去了?这事还没商定呢,你怎地便跟大姐说了."
这时周菊一连喝光了三杯酒,满脸通红地跟修流道:"流儿,这事不是明摆着的吗?还商量什么?今天当着大姐的面,你跟素真的事,就算是定了."周莘笑道:"菊妹,你还没问素真姑娘呢,这事怎么定得下来?!要是人家姑娘不愿意呢?!"
修流尴尬地看着素真.素真站起身来,放下筷子,二话没说,便离开了饭席.
五十七
入春之后,沉闷的江南经历过漫长的冬天阴霾,此时一下子便在春雷声中复苏了.春笋新上,春江水暖,河豚欲上。明朗活泼的春意,让江南上上下下都给人一种忽然间舒展开来的感觉.江南的春意是绵软的,慵懒的,但新的生机,几乎从潮湿的呼吸上便可以感受的出来.
叶思任寻找断桥到得扬州城外后,跟守城将士说了来因,守城将领忙去通报刘不取.刘不取听说叶思任来了,立即带了十几个亲兵,亲自出城门相迎,随后他又带叶思任登上城楼去,沿着城墙观察了一番.叶思任对城上的防守布局大为赞赏,但对城墙的坚固程度,却有些不以为然.刘不取笑道:"扬州是旧城,因此守城须得靠主动的进攻意识,倘若能拒敌于千里之外,何须我等在此瞎忙?守城只是迫不得已的被动状态."
两人大笑了,下得城楼,刘不取引领叶思任到他的军帐中坐了,亲兵摆出了两样干菜小碟,一壶酒.刘不取笑道:"叶兄,去年春时在杭州,咱俩初次相会,相约择时上你府上去品茶喝酒,没想到今日却在扬州城里相聚,这一碗合当干尽."
两人仰起酒碗,一饮而尽.
叶思任道:"刘兄,我今日此来,只为两件事.第一件是喜事要告知你."刘不取忍不住起身问道:"叶兄,是不是周菊已有下落?"叶思任笑道:"倘若不是这话,此时在叶兄面前,还有什能叫喜事的?周菊去年秋天时我就已找到,早已在舍下家中,安然无恙!只是不便得人告诉于你。"
刘不取登时喜不自禁,一连干了三大碗,大笑道:"叶兄此言,胜似十道家书.不取真是快慰平生,今后便无后顾之忧了。今日不醉不休!"便叫亲兵再去拿酒.
叶思任笑道:"刘兄莫急.叶某尚有一事不好意思启口."刘不取笑道:"叶兄但说无妨."叶思任把盏笑道:"小女断桥,刘兄该是见过的.前些时她跟一个年轻人,还有一只黑老虎上扬州来了,不知刘兄见过她没有?"
刘不取拍案大笑道:"叶兄何不早说,原来断桥姑娘便是令爱!不取却被修流瞒过了这些许长久时间.修流他对我至今只字未提这事.这又是一桩喜事."突然,他顿住了话头,他猛醒过来,修流跟断桥应该是什么关系了.
叶思任笑道:"刘兄不必介意.断桥与修流之事,阴阳差错,只能随他们的缘份了.我想修流他原先也是不知道他跟断桥的关系的,不然他早就送断桥回嘉定了.眼下我只想打听一下,断桥她这些天到过扬州没有?我在金山寺时,雪江大师告诉我,她是来找修流的.小女的任性脾气,想必刘兄也见识过了.这次跟她来的年轻人倒不是修流,而是一个日本人。"
刘不取笑道:"我也见过那个铁岩的。断桥姑娘真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叶兄不也是率性纵横,放荡不羁吗?不过我这次还没见过她."
说着,便匆忙出去跟亲兵们说了几句,然后回来举杯邀请叶思任道:"叶兄莫急,过会便会有回话了." 不一刻,一个亲兵头目进来,朝刘不取摇了摇头.刘不取道:"叶兄,城中并未发现断桥姑娘的踪影.也许是她来时,守门的将官没让她入城." 叶思任皱眉道:"这丫头,又上哪儿去了呢?刘兄,这事且罢了,不敢相烦.在下这就去城外转悠一圈,看看这丫头上哪儿去了。咱们改日再饮."
刘不取想了想道:"叶兄可以去城西郊的'大明寺'走一趟.断桥姑娘以前曾去过那里.或许在那里可以找到她."
叶思任出了城西,走了一段路,因适才多喝了点酒,一时口渴,忽然见到前面有座道观,便上去敲门.那道观叫"式微观",叶思任等了一会,一个中年道姑出来开了门.
那道姑正是素清,她打量了一下叶思任道:"施主何事?"叶思任笑道:"在下赶路经过此地,口渴了,想讨杯水喝."素清道:"施主莫怪,我们这道观是不接纳男施主的."叶思任听了,笑了一下,便要离开.
忽听观里有个女人说道:"素清,客人既然来了,就请他进来吧,都是出门在外的人,也不容易,讨杯水喝,原是人之常情."
素清便引领叶思任进得观去.那式微正闲坐在堂上闭目静修.叶思任说声叨劳,便在廊下站住了,一边打量着那观院.那院子不大,但看上去还算精致,庭下几株老竹,一棵古松,春意盎然。
式微道:"听先生的说话口气与脚步声,先生的身份不同一般,不知为何却到这荒郊野地来?!"叶思任道:"在下嘉定茶商叶思任,因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儿,路过此地."式微睁开眼来,笑道:"原来是‘清明剑’叶思任先生,难怪内力如此浑厚,气度不俗."
叶思任又看了眼式微,愣了一下,道:"道长的面目,很象在下数日前在‘金山寺’见过的一个清纯貌美的小道姑."式微道:"那小道姑是不是名叫素真?"叶思任道:"正是."式微听到叶思任夸素真,又暗夸了自己,心下喜欢,不觉微笑道:"那便是小女素真." 叶思任听了,慌忙拱手道:"原来素真便是道长的女儿.修流恰好正是在下内弟.他们俩如今正在一起。"式微忙起身笑道:"竟有这等巧事?叶先生快快上堂来看座!"
叶思任上得堂来,只见堂上挂着两幅长轴,上面用"飞白"体写着"小院茶凉人散后,闲敲棋子落花声",他猜测,这字可能是史可法的手笔.
式微自从与史可法重逢后,前嫌尽释,精神也爽快多了,胸中没了解不开的块垒,人心便清淡了,凡事不似先前那般局促执拗.素真走了才几天,她心里便有些寂寞难舍了.此时突然知晓叶思任便是修流的姐夫,心下大喜,忙叫素清看茶上来.式微道:"不知先生知道了修流与素真的亲事没有?"
叶思任笑道:"在下略知一二,只是不知素真姑娘跟修流他们俩意下如何?"式微道:"儿女亲事,还不都是大人做主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我夫君已有安排了。我看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叶思任听到"大人做主"一话,笑道:"只要他们两厢情愿,我做姐夫的,自然乐于玉成此事."式微笑道:"他们俩早就两相投合了,他们还共在一个房间睡过一晚上呢!"
叶思任听了,呆了一下.心想:修流做事怎地能这么草率?式微见他发迥,忙笑道:"我说的不是那意思.那时修流被我的麻药弄翻了,全身动弹不得,素真她在柴房里照料了修流一个晚上."叶思任听了,心下暗暗好笑,却又不便去问修流为何被麻翻了.
这时,观外又有人敲门.一个男子朗声喊道:"请问观内有人吗?这里有位姑娘受了重伤,请开门方便一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叶思任与式微对望一眼,心下均想:喊话的这人好深的内力,不知是什么来路.
式微让素清出去开了门.只见门外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那男的背着女的,女的头埋在男的背上,似乎已昏迷过去.年轻男子把那女子背到堂上,轻轻放了下来,扶坐在椅子上.叶思任见了那个年轻女人的,猛然大吃一惊.原来那女子便是断桥!
叶思任夺身而起,一把抓住那年轻男子的手道:"你是何人,如何将我女儿伤成这个样子?!"那男子道:"原来是叶先生,在下鼎山川,法号铁岩.断桥姑娘不是我伤的.眼下先救人要紧。"叶思任忙俯身扶着断桥,翻开她的眼睑看了一下,对式微道:"道长,请给我一杯热水."
式微忙叫素清去拿了杯热水来,叶思任慢慢喂着断桥喝下了.式微道:"叶先生,令爱似乎是中毒了."叶思任抱着断桥道:"式微道长,但有下榻处,请借与小女歇息一下."式微道:"便到我的卧室里去."
叶思任抱着断桥来到式微的住房,将她放在床上,随即把过脉,查看了一下断桥的伤势.只见她的伤口在左手小臂上,那里淤着一块核桃仁大的黑瘢.叶思任问铁岩道:"鼎公子,断桥到底是为何人所伤?"
铁岩抹了把汗,说道:"不瞒叶先生,我跟断桥六天前离了金山寺,断桥她要上扬州找周修流."叶思任道:"这事我早已知道,你只管拣紧要的说."
铁岩道:"我们上了一艘小船后,本想顺着东南风就上江北去.没想到船到江心时,却有一艘大画舫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因为风浪大,我们的船一下子便撞上了那画舫,翻到了江里.画船上的一个中年女人将我们捞了起来,但是我们带着的一只黑老虎'黑旋风',却被风浪卷走了,断桥姑娘还因此伤心了好些时.那女人后来做了很多的好菜给我们吃.那些菜都是以前难得一见的,如今想起来,仍然是满口余香!"
叶思任脱口问道:"那个女的是不是叫白日歌?"铁岩道:"是的.叶先生,你怎么知道这事?你见过她吗?我还以为她才二十来岁,其实她已经过了三十五岁了,却依旧是满面春光。"叶思任心头一紧,道:"你快往下说,只说重要的."
铁岩道:"白日歌带着我们在江上飘流了三天三夜,尽做些好菜给我们吃,还打听我们俩的关系.我们说我们俩只是一般的朋友,可她却逼着我们俩当场成亲.我们俩死活不肯.后来我觉得有些头晕,知道自己可能是着了她的道了.这江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断桥姑娘她却与白日歌周旋着.再后来,断桥姑娘告诉白日歌说,她是叶先生你的女儿,白日歌的神情突然就变了.她立马便解了我身上的毒,然后还一路送我们到了江北.我到现在还为这事纳闷呢!她为何一听说你的名字,态度一下子便变了?可惜的是再也吃不上那些好菜了。"
式微道:“你别老顾着说那些菜了。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思任忍不住问道:"白日歌她现在去了哪里?"铁岩道:"后来她又沿江而上,不知去向了.这女子真是个怪人!"
叶思任不好明说,暗地里叹了口气,心道:"白娘子现在不杀薄悻男人做白斩鸡,反倒改行给人牵红线,乱点鸳鸯谱了."他暗地里觉得这事有些好笑,不过他也知道,这定然是因为白日歌在与他有了那一段感情之后,内心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这时式微忍不住插话道:"铁岩施主,这断桥姑娘到底是被谁伤的?"铁岩道:"不知大家听说过'淮南四子'没有?我们一上了北岸,便碰上了他们四人,他们中有个叫满万贯的老流氓,调戏了断桥姑娘几句.断桥姑娘性子急,两下里便打斗起来.断桥姑娘便是被四子中的王留行用暗器所伤."
叶思任急忙问道:"王留行他用的是什么暗器?"铁岩道:"似乎只是几枚细针,出手时不见踪影.但断桥姑娘一下子便昏迷过去了。"叶思任拍案道:"如此阴毒的小人,看我哪天不掐断这鸟人脑袋!"他忙俯下身去,手心按在断桥的左肩膀上,运起内力,便给断桥逼毒.
式微在一边又忍不住问铁岩道:"施主,断桥她跟'淮南四子'打斗的时候,你上哪儿去啦?难道在一边袖手旁观吗?亏你还是她的朋友呢。"铁岩道:"道长不知,那时又来了一个干瘦的老头,叫什么'满堂红'熊火.他的武功实在太高,打两下便要喝上一口酒,功力却越来越强劲,我只能遮办着左右招架,只接了他七手便落败了."
叶思任叹口气道:"你们俩的运气算是够好的了.你能接得下'满堂红'七手,他当对你另眼相看了.他最后一招用的是什么?"铁岩道:"好象叫'七个巧'什么的."叶思任道:"你们一下子便面对了五位武林高手.而且断桥虽然有些内功底子,武功却弱.这事不能怪你.谢谢你这一路照顾着断桥。"
铁岩道:"叶前辈,断桥姑娘的武功,已经今非昔比.她的剑法,得传于雪江大师,手中那把剑又锋利无比.我看倘若'淮南四子'中任何一人与她单挑独斗,都不是她的对手."
叶思任看断桥脸上已有些起色,终于缓过一口气来,跟式微道:"式微道长,小女伤得不轻,可能要在观里呆上几天了."式微笑道:"叶先生,咱们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
叶思任轻轻叹了口气,随后问铁岩道:"鼎公子,鼎木丘先生是你什么人?"铁岩道:"便是家父."叶思任道:"你却如何又法号铁岩?我看你也不象是出家人的样子。"铁岩道:"我幼时多病,家父便让我跟随半月禅师学参禅,修养身体。我这法号便是家师半月禅师起的."叶思任道:"原来那半月和尚是你师傅.你是什么时候与断桥结识的?"铁岩道:"是在去年秋天,在'大明寺'中,枫叶红了的时候.那天我正在放生池放生,这时断桥姑娘来了.她问我为何放生,我说是还愿,于是就扯在了一块,我们聊了很多事。后来她就情我上扬州城里看月亮。"
叶思任听了,心想:这铁岩虽然说话罗嗦,但人还算老实,没什么心眼。因此心下便放心了。他问道:"铁岩,你喜欢断桥吗?"铁岩忙道:"自然喜欢,否则我为何要一路跟着她?!"叶思任又问道:"你知道她喜欢你吗?"铁岩脸色一苦道:"看上去,她只是将我当做一般的朋友跟棋友看待的,不然她为何还要再上扬州来找修流君?!这事也罢了,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只要能跟断桥姑娘在一起,让她开心,也就心满意足了,哪敢有什么奢望?!不过我跟断桥姑娘有个定约,只要哪天我的棋艺能让她俩子,我便可以向她求婚了!"说着,顾自笑了起来。
叶思任听了,摇了摇头,心下抑郁.式微笑道:“叶先生,这铁岩既然这么痴情,你不如将女儿嫁给他,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叶思任笑道:“我可做不了我女儿的主!”
断桥在床上躺了两天后,终于醒了过来.两天来叶思任一直守在她的床前.她第一眼见到叶思任时,便紧紧抱住了他,痛哭不止,似是要将满腔的委屈诉说出来.叶思任道:"桥儿,别哭了.这是你头回离家这么长时间.等你伤好了,咱们就回家,你娘都想死你了!"
断桥问了些周莘的近况,道:"爹,我想找的人还没找到呢,要找到那人后,我才能回去.况且,在江中时,我还把他交给我看管的老虎黑旋风给弄丢了,他要是知道了,肯定放不过我.你见到他了吗?"
叶思任笑道:"你想找的人,他现在说不定正在咱们家呢."断桥道:"爹,你怎么知道女儿找的人是谁?"叶思任笑道:"是不是周修流?女儿的心事爹怎么会不知道?"
断桥喜道:"原来爹已经见过他了,你觉得他人怎么样?"叶思任看她伤势还没有痊愈,又见她如此关心修流,于是决定先不把修流的真实身份告诉她,以免她知道后不高兴,伤了身子.他笑道:"我女儿结识的朋友,自然是好的.他文武双全,又长得一表人才,但爹未必将他放在眼里。"说完这话,心下却更添了些许惆怅. 断桥听了,心里十分受用,嘴上却道:"有什么好的,他从来就没把我放在心上.我见到他时,一定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通!"
她的内力本来就强,又经过两天来叶思任内功的催逼,体内的毒素已渐渐散去.不过身体还是十分虚弱.她笑着倚在叶思任的肩膀上道:"爹,你现在就带我回家去吧.我想娘了。"叶思任笑道:“恐怕你不是想娘吧?”
父女两人久未见面,聊了很多.但叶思任却有意不提断桥私下里修习内功之事.断桥问了两只大白鹤的情况.叶思任笑道:"我已经把它们送人了.要不是它们,你还能离家出走,惹上这许多的麻烦吗?"断桥急道:"爹,你真把它们送人了?真要这样,女儿不理你了。"叶思任道:"爹哪舍得呢!那对白鹤可是爹十年前从关外带回来的!"说到白鹤,心下又想起梅云,不免暗叹了口气。
断桥道:"爹,你还记得那个以前在秦淮河的叫贞娘的女人吗?"叶思任脸色一沉,道:"小孩子家,为何问这等闲事?!"断桥道:"她已经过世了,就在扬州城下的军阵前,被满洲人杀死了."叶思任心头一紧,道:"却是为何?"
断桥将事情经过简单地说了一下,叶思任心下难受,又不便当着断桥的面露出声色,只好默然无语.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贞娘,正是梅雨纷纷的时候,没想到未到一年,两人已是隔世了。断桥道:"我后来找人把她葬在了瘦西湖畔,但愿那里的湖光山色,能让她安眠.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出污泥而不染。不然爹爹怎会喜欢上她呢?!"
叶思任噙泪道:"桥儿,你已经懂点事了.咱们过两天便回家去。"
叶思任跟断桥离开“式微观”时,铁岩显得满腹心事,怅然若失。断桥心下也有些难受。铁岩笑道:“断桥姑娘,咱们说好的我让你两子的事,你可别忘记了!”断桥脸色一红,道:“想让我两子?下辈子吧!”
五十八
暮春四月之后,江北局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高杰在北上徐州时,被清军悍将许定国一刀斩于马下,淮海防线,全面奔溃.黄得功从扬州城外撤兵退守芜湖,史可法则又从淮北退守扬州.其时清兵势如破竹,大批人马向扬州涌来,不日便又将扬州城围得象铁桶一般.
史可法回到扬州时,人又瘦了一圈,双目黑赤,满脸胡子拉茬,颧骨高耸.他在进城前,特意去了一趟"式微观",想跟式微道个别,他想,这次分别之后,两人可能再也没有重合的机会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式微听了他将要以死殉国的决绝之辞后,二话没说,当即就让素清在后堂放了一把火,将道观烧了,然后她带着素清,要跟史可法一齐到扬州城里共生死.史可法干涸的双眼登时涌满了泪水,他想起当年自己做的荒唐事,心中愧疚不已,道:"娘子,你何必再跟着可法去赴汤蹈火?我想给家慈修封书信,你带着上南京去,她老人家定然会接纳你的.以后你就代我侍奉高堂便了,况且素真也在那边,她不能没有娘亲的."
式微道:"相公休说这话.咱俩自相识以来,妾身还没好好侍候过你,妾身岂能在此时离你而去?!咱们生不能同床,但愿死后能同穴!"
于是史可法修好家书一封,交代了后事,然后小心地托交给素真,要她速速送到南京他的家里去.
就在史可法退守回扬州的第二天,满洲人便跟着兵临城下,统军的首领仍是阿德赫,还有刚刚投降满洲人的江北悍将李成栋.这次他们带来了几门红衣大炮,对着扬州城墙猛烈轰击.一时炮火连天,硝烟滚滚.看来上次满洲人吃尽了刘不取火枪队的苦头后,这次已经学得乖了.扬州城一下子便笼罩在一团死亡的氛围中.
那天晚上,史可法召集城里诸文武官员议事.众人有的慷慨陈辞,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则默然无语.史可法望着刘不取,刘不取起身道:"督师大人,如今城中情势,已不同于几个月前,我们只能做最后决战的准备了!不过,卑职尚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史可法道:"贤侄,到了此时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但说无妨."
刘不取道:"当此城破在即之时,我们应该将城中军民的牺牲减至最低的限度.凡能出城逃走的百姓,都要开城门让他们出去,自寻生路.凡想离城的大小官员,只要家有老小,但愿离开的,都可以离开.全军上下将士,凡想放下武器离城的,都放他们走.毕竟大家都在一起同患难了这么长时间了,没必要去送死。"
史可法沉吟着,朝众人扫了一眼.这时史可法义子史德威按捺不住,起身大声说道:"刘先生,依你所言,军民全都离去,这扬州不就成了一座空城了?"刘不取道:"一座空城总胜于一座血城,我们没必要让无辜百姓,跟着我们去做无谓的牺牲.我们守城的目的,便是为了保护百姓,而不是争一口闷气.如今既然我们已没有这份能力守城,为何还要让百姓留在城里等死?!"
史德威道:“反正我是死也要死在扬州城里的!”刘不取道:“愿为国捐躯的,都可以留下。”
扬州知府谢民育看着史可法道:"督师大人,卑职觉得刘先生此言甚是.做为父母官,谢某不能尽责,总不能再让军民无辜去送死。"史德威道:"谢先生,这样做不是自乱军心吗?此策万不可行.难道刘先生也想在此国难当头之际,悄然离去吗?"
刘不取笑道:"史将军,刘某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吗?!只要该走的人想走,那么到时留在城中的,必然都是愿意以死报国的壮士.古人云,众志成城,我们要让满洲人每在扬州城里前进一步,都要流血!"
史德威听了,血脉贲张,高声道:"既然如此,德威愿第一个战死于城中!有食言者,有如此桌."说着,拔出佩剑,朝案上一剑斩落,桌案顿时喀嚓一下,断了一角.
刘不取抚案笑道:"史将军既有此志,刘某自然不甘落后."他拔出剑来,朝自己的坐案上一剑斩下.他用力太重,那桌案断角之后,喀嚓一声,竟然粉身碎骨了.
史德威拉起刘不取的手,哈哈大笑.一众文武,于是一一都起身表示效死.
史可法心头略为宽慰,道:"那么这事就按刘先生的意思办吧.谢大人即刻发一道布告,今晚子夜史德威把守南门,大开城门,让愿离城者出城逃生去.不过千万不要引起惊慌骚乱,还有,军士出城者,务必扣住兵器与马匹,违者立斩!"
夜深时,史可法郁郁地回到式微安歇的馆舍.式微还没有歇息,正在厨下熬汤.史可法卸了外套跟佩剑,在榻上坐下了.式微熬好一道春笋鲫鱼汤,端到榻案上摆下,笑道:"相公请尝尝这道鱼汤.这些日子你南北奔波,疲惫困顿,该补补身子了。这鱼汤妾身放了家传的滋补秘方,相公一定要吃下去。"
史可法用鼻子嗅了嗅,笑道:"这果然是道药膳汤.我小的时候,我娘给我熬过鱼汤,后来几十年下来,也没尝过精美的鱼汤了。"他拿起调羹浅尝一口,忽然记起了那味道,于是笑道:"娘子,难得你如此细心,都快十八年过去了.当年可法在保定客栈中,正是喝了你的这道药汤,才保住了性命.如今再次品尝,却多了几种汤汁外的味道,不能不让人感慨万分."
式微笑道:"妾身看相公这些日子精神劳累,故熬了此汤,给你补补身体脑子."
史可法喝好汤,让式微在对面坐下,随后拉起她的手,看着她道:"式微,你对我的深情,我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但愿来生能与你重逢,可法愿肝脑涂地,为你做牛做马."
式微噙泪道:"相公别说这话,妾身说过了,愿与你生同床,死同穴!"
史可法道:"城破之后,倘若你能逃得出城,便回到我家中.我在南京时,每年春天都要去东郊的皇陵看觑春色.那里风光旖旎,景色宜人.我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太累了,死后倘若能长眠于东郊皇陵边上,与那醉人风光长相厮守,也不负来生了.倘若到时不能葬于孝陵旁,便将我葬于这扬州城外的梅花岭上,让我的魂魄,与扬州城在一起。人生一场总是空,舍生取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原是丈夫本色.今生所失去的东西,但愿来世能得到补偿.!"
式微听了,啜泣道:"相公,妾身终于明白你的心思了,只要妾身尚有一口气在,便当成全你的心愿!"
史可法笑道:"娘子既有这话,可法死复何憾?!我去拿酒来,可法今晚愿与娘子畅饮通宵!"
第二天一早,史可法稍为休息后,便带了几个亲兵去巡城.到了南门时,见到史德威,问了夜里的情况.史德威道:"愿意出城逃去的百姓,连一成都不到.大家想,横竖都是死,要死也要死在城里。守城军士们听说督师大人与谢知府等文武官员都还在城里,也都不愿离开."史可法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忧虑.
突然有小卒来报说,清兵已经用红衣大炮,轰裂开西北门城楼的一角,缺口有两丈多宽,兵士们正在与满洲人恶斗.史可法听了,要史德威关上南城门,随后自己迅速上马,带上亲兵,急驰向西北门.
到得西北门时,只听得喊杀声一片,那刘不取正执剑站在断墙边上,指挥着将士们奋勇杀敌.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血迹浸透了。史可法在远处就已经看到了满洲人盔顶上的黄色缨穗.数以千计的清兵象潮水般涌上城墙,见人就杀,守军很快便被血水吞没了.刘不取兀自在城上砍杀着,十几个围着他的清兵,都被他斩落城头,他浑身上下都是血,眼睛被血水渗透了,犹模糊着双眼,大呼杀贼.
史可法对着刘不取连呼了几声,要他赶紧跳下城墙来.突然,史可法看到一枝箭射中了刘不取的右肩,他弃了剑,一头就载到城墙外面去了.史可法登时觉得胸口象被撕裂了一般.他挥舞着剑,大声呼喊道:"我是史督师,大家跟我一起奋力杀贼!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
他这一喊,他的四周一下子便围过来数十名明兵,但是冲进来的清兵越来越多,转眼间,那几十个明兵便被斩杀得干干净净,墙根下溅满了血.史可法朗声高呼道:"史督师在此,我是史可法.鞑子们,有种的你们冲我来!"
此时史德威正好飞马赶到,他一见情势危急,便让手下几个亲兵护着史可法向南而走.他自己则挥舞长枪,抖擞精神,一连挑刺死了十几个清兵.于是几十个清兵忽刺一下将他围住了,轮番厮杀。
清兵破了城门,那甲喇额真喀隆第一个冲进城门来.他看到史德威正在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时,便弯弓搭箭,看得亲切了,用尽全力,射向史德威.史德威胸口立马就象开了朵红花一样,他闷哼一声,一头栽到马下.
喀隆指挥清兵乘胜追击.清兵积怒已久,这时又杀红了眼,于是不管男女老少,一路上见人就杀,扬州城里,血流成河.那降将李成栋想在满洲人面前露一手,下手更狠,他的手下所过之处,不留活口。那喀隆都看不下去了,对李成栋道:“李将军,请手下留情!百姓就不要杀了。”李成栋笑道:“我跟我的弟兄们好长时间没这么痛快地杀人了,今日便开开荤。我们汉人有句话,叫无毒不丈夫。”
喀隆与李成栋带领清兵到得扬州府衙大门前时,只见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正疲惫地坐在阶前,手上拄着一把血剑,象在休憩.一边有认得他的兵士悄声跟喀隆说道,那人便是江北督师史可法.
喀隆慌忙跳下马来,整肃了一下袍甲,上前行礼道:"在下正黄旗下甲喇额真喀隆,拜上史督师!"
史可法抬起头来,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满贼,你既然知道我是史督师,为何不上前来,取我性命?!"喀隆俯身道:"末将不敢,末将敬佩史大人是条响当当的好汉,但请督师大人移步到大营中,与阿德赫统领一会."
史可法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在石阶上慢慢仰躺下来,握着剑。他朝天上看去,只见满眼针刺般的阳光,正如瓷器碎裂一样地向自己洒落下来,这是一种既亮丽却又难受的感觉.他的思维有些清醒了。他突然想起了恩师左光斗,想起了式微,想起了老娘亲,还有女儿素真。这些人都是他割舍不掉的过去,而如今他就要离开他们,走上漫无边际的不归之路了。原来人生便是一种负重,来的时候轻飘飘的,走的时候,却满载而归了。
这时,扬州知府谢民育从衙门中奔了出来,他看到史可法,忍不住抱住他,痛哭失声.史可法拿起剑来,搁在了脖子上.那李成栋见了,使劲挥了下手,哈隆正要阻拦,却已有几十个汉兵冲上前去,纷纷挥舞起利刀,登时将史可法与谢民育剁成了肉酱,两人的身上,连一片整齐的衣裳碎片都没有了.
哈隆见了,叹了口气。
扬州于是陷落,清兵屠城十日.
(按:史书上说,扬州城破之时,城中居民大都已逃亡。这是不实之辞。试想,如果城中居民都已逃走,何来“十日”屠城?反正明史是清人编的。屠城惨状可看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文章通篇都是尸臭味。)
五十九
城破之时,式微正在她住的馆舍中,给史可法拾掇着衣服.此时她的心里还存着一丝万幸,就是局势到了不可挽回的时候,她能说服史可法跟她一起逃出扬州城,再图后事.虽然希望渺茫,但是两人分离十七年的时光倘能得到补偿,毕竟是一件人生快事.
她整理着史可法的衣裳,不觉垂下泪来。史可法在十七年前穿过的衣服,还保留在箱柜中,那些内衣,都打过补丁了。从中便不难看出,这些年来他过的是怎样的一种清苦的生活了。
忽然,馆舍外喧闹成一片,有人在大喊着"清兵入城了".她慌忙来到门口一看,却见逃难的百姓们正拥挤着,堵住了街路口,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向城南逃去,有些老弱病残的,生生被人流踩死在了路上.
式微忙回屋去,收拾起史可法的一包衣服,冲到大街上,她匆忙间拉住一个士兵的手,问他史督师现在哪里?那士兵看了她一下道:"城破时,好象见史督师他在城西北那边.大嫂,你别管那么多了,清兵已经进城了,他们见人就杀,不分男女老幼,你赶紧逃命去吧!" 式微挂念着史可法,二话没说,便往城西北赶去.这时向南逃来的人流越来越多,她根本就无法往前挪动了.突然间,前面又是一片清兵的喊杀声,夹杂着百姓们的惨叫声.随即马蹄声驰突而来,清军的骑兵杀过来了,但见四处血光飞溅,战马嘶鸣.式微于是猛一提劲,一下跃上路边一幢两丈高的房屋顶上,伏在那里.
一直过了两个时辰,清兵们才消失了.式微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沿街往北奔跑着,一边查看着路上有没有眼熟的尸体.到得扬州府府衙门口时,她忽然看到一大堆满洲人正围在衙门口,对着阶上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在戳戳点点着.她忙闪身到一边去.
只听一个干瘦的老头,跟身边一位身材魁梧的满洲将军说道:"都统大人,属下跟史可法十八年前,在顺天府曾有过一面之交.只要是我见过的人物,我都终生难忘.中间这具尸首,的确是史可法的.他虽然已经被斩杀得体无完肤,面目全非,但那颧骨与牙床,简某却一辈子也难以忘却!"
那都统便是阿德赫.他叹了口气道:"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忠臣史可法,却落得个如此下场!难怪南明不败。快来人,把史督师抬下去安葬了."
式微听了这些话,再仔细看了那老头时,认得正是十八年前,在顺天府会馆中见过的那个蓟北举人简文宅.就是他当年露了口风,暴露了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致使史可法决断不下,最后生生弃离了她.她看到几个清兵抬起史可法的尸身正要走开,情急之下,更不加思虑,便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大喝一声道:"你们给我住手!把我夫君的躯体留下!"
阿德赫跟简文宅都吃了一惊.简文宅细看了她一眼,便忍不住笑道:"难得,难得,真是难得。这不是当年史可法身边女扮男装的那个清俏美貌的书童吗?没想到你如今虽然徐娘半老,却是丰彩依然.只可惜史大人他不会怜香惜玉啊!"
式微更不说话,右手疾向简文宅抓去.简文宅不知道她会武功,没想到当年弱不禁风的一个女子,如今却身怀高深的武功。他没有防备,仓猝间忙退后几步,随即猛然击掌三下.
只见四下里跳跃下四条汉子来,团团将式微围在了中间.那四人跟简文宅一样,脑门前都刮得精光,背后拖着一条大辫子.简文宅跟那四人道:"'淮南四子',你们不是自诩武功高强吗?快把这婆娘给我拿下,便算是你们投身大清的见面礼!"
那"落魄秀士"胡子材抢先一步,欺身而上,拿着扇子,疾速点向式微.式微身子轻轻一错,避过了他这一招.简文宅道:"这里有劳诸位了,在下要随都统大人先行一步,你们拿住了这婆娘,便解押到都统军帐中领赏."说着,与阿德赫上马走了.
"铁算盘"满万贯笑嘻嘻地过来道:"胡兄,你知道在下平生只有两大爱好,一是钱财,二是漂亮女人。你们且到一边去喝上两口酒,休息片刻,待我将这婆娘手到擒来."他左手虚晃了一下算盘,右手疾速探抓向式微胸口.式微哪里见过这等下作的打斗作势,便惊叫一声,忙用双手去抓满万贯的手。没想满万贯的铁算盘,却陡然朝她当头砸了下来.
式微闪了一下,突然看到台阶前有一把剑,她一脚将剑踢了起来,攥在手中,只见剑锋上用"飞白"体刻着个"史"字.式微此时见了这剑,犹如见到史可法本人,登时悲愤难当,便"嗤"地一剑撩出,正好砍中满万贯左手.满万贯连手掌带着算盘,都飞到了天上.
“淮南四子”此时都呆住了.他们四人本来是奉马士英之命到江北寻捕朱舜水跟周修流的,另外监察扬州这边的动静。后来没想到误入了清兵营中,遇到了简文宅.简文宅三言两语便将他四人说服了,许诺他们以荣华富贵.四人都愿意投在他的门下效力,并雉了发.眼下他们四人的任务,就是在扬州城里四处捕捉反清的武林人物.他们自以为凭著他们的武功,在扬州城里当所向无敌,却没想到眼下一个式微,就使他们难堪了.
这时"笑里藏刀"丁一切笑吟吟地站了出来,二话没说,便向式微发出三把飞刀.式微用剑急速挑落两把,第三把正迅急朝她面门扎来.式微一张口,便将飞刀咬住了.
丁一切顾自摇摇头道:"这扬州城里,真是卧虎藏龙。好男不跟女斗,诸位,老夫已不再好意思出手了!"
那"没药郎中"王留行却笑道:"没想到史可法的身边,还暗藏有这等高手.不知史夫人的武功,得传自何人?咱们好好切磋一下。"说话间,他的右手,已暗暗捏拿了五枚毒针,蓄势欲发.
这时,突然听得府衙中有一人大声喝道:"'淮南四子'以多欺寡,四个男人围杀一个女人,真是无耻至极!这事要在江湖上传扬出去,只怕各位再也没有抬头的机会了。"话声未落,只见一人旋风般从门里冲了出来,倏忽之间,便站在王留行面前,道:“没药郎中,你还想玩那下三滥的把戏吗?!”
四人看那人时,都吓了一跳.丁一切嗫嚅道:"朱先生,这般凑巧,你怎么也在这?"
那人便是朱舜水.他回南京后,因马府中加了重兵把守,难以随便出入.后来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潜入马府,找到当初望湖的住房,那里的暗橱却已经被封了.不久他听说清兵已逼近扬州城,便在"松江帮"的帮助下,又来到江北,想誓死救出史可法南去,布设江南一带防线,可惜来晚了一步,到了扬州府衙时,里面已没有一个活口留下.他正要出衙往北去搜索寻找史可法,正赶上"淮南四子"围住了式微厮杀.
那王留行退后一步,冲朱舜水打了个哈哈.朱舜水冷笑道:"四位的发式一下子如何都变得如此古里古怪的?不知王兄研究出你那毒针的解药没有?"王留行笑道:"好说好说。朱先生中了在下的毒针之后,尚能安然无恙,我这老不死的正要向你请教解毒门道呢!"
朱舜水见他肩膀微动,便上前一步,迅急一把扭住他的右腕,轻轻一扭,只听喀嚓一声响,王留行的右手腕当即断了,朱舜水拿下王留行手中的五枚毒针,一一插在他身上的五处大穴上.王留行登时面如土色.朱舜水笑道:"'没药郎中',这下子你该去钻研解药了吧?!"
式微正在诧异,朱舜水朝她拱手道:“在下余姚朱舜水,早闻夫人之名。没想到夫人的武功,不让须眉。”式微道:“原来是朱先生,你不是回江南了吗?”朱舜水道:"这话一言难尽。史夫人,史督师现在哪里?我进城便是来找他的。"式微听朱舜水称她"史夫人",心头登时一热,泪流满面,百感交集,于是忍不住哭泣道:"朱先生,史督师他已经殉国了!他的尸身也不知被清兵抬到哪里去了."
朱舜水听了,心头一震.他忙拉起式微的手道:"史夫人,你即速随我离开这里.史大人他既然已经为国捐躯,你也不必过于伤感了.只是城中眼下四处都是清兵,找回尸身已不容易,咱们得先离开这里,择日再替他好好安排后事."说着,理都不理“淮南四子",带着式微边离开了。
“淮南四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离去.式微强压住心头悲愤,半夜时随着朱舜水偷偷潜出了扬州城。两人一路来到长江边上,等候过渡的船只.朱舜水向式微问了刘不取的下落,式微说她也不知道.朱舜水叹道:"刘不取他武功高强,应能自保逃出扬州的.但是依他的脾气,他又定然是不会愿意离开扬州城的。"
式微望着滔滔江水,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说道:"十七年前,我与相公他分手时,曾发下毒誓,今生今世,倘若相公他不死,我就永不过江回苏州老家去.如今我是孤身一人回江南了,可相公他是尸骨在何方都找不到。没想到当初的一句气话,今朝竟然真的到了眼前.相公他地下有知,必当死不瞑目."
朱舜水听了这话,心下也觉凄惨,便安慰了式微一番.这时,远处忽然有十几艘小船聚拢到渡口来,船上人见了两人,都躬身向朱舜水行礼.朱舜水看了,当中有几个人是认识的,都是"松江帮"的弟兄.朱舜水与式微上了其中的一条小船,道:"诸位兄弟,请速去告知你们帮主汤六老大,此后须将江北的船只,转移到江南一带,不让满洲人有机可乘."众人答应了.
朱舜水与式微的一叶小舟,两个时辰后便到了瓜州渡.那雪江大师已获知扬州城失陷的消息,此时听寂永说江北有船过江来,他以为是史可法撤到江南来了,便率十余个僧众,候于渡口.
朱舜水与式微下了船,朱舜水告诉雪江史可法已经殉难的事,雪江忙闭上眼,低下头去,诵起经来.朱舜水将式微跟雪江引见了。式微一听雪江是史可法的故交,便解下身上的包裹,捧出几件史可法平日里穿过的衣裳.雪江接过了,望着那几件衣裳,如见旧人.他轻声叫了声"史兄",饶是他修为深重,此时也忍不住泪落如豆了.
众人到了金山寺,雪江将史可法衣裳供于大殿龛台前,烧起高香,众僧长夜替史可法诵经超度.
那天晚上,在史可法灵前,雪江和朱舜水问起式微,史可法生前可曾留下什么话?式微泣道:"相公他遗世前几天,曾留言于妾身,说他今生为国为君,鞠躬尽悴,活得太累了,来世要超脱一点.因此,他早已选中了南京东郊高祖皇陵边上的一块清凉地,做为寄托之所.相公还说,倘若孝陵不能下葬,便将他葬于扬州的梅花岭上。"
朱舜水道:"那地方倒是个好去处.那里树木蓊郁,景色宜人,此时怕是要落英缤纷了.明日我们便上东郊去勘探一下,倘若得便,法事之后便将史大人衣冠葬于皇陵旁,以了他的宿愿."
雪江道:"老衲愿意与朱先生同去.不过,依老僧之见,梅花岭那里,倒是史大人的一个好去处。"
次日,他们一行三人离了金山寺,先去了应天府史可法府上.史太君与史太太听说史可法殉难,双双哭倒在地.众人扶将起来.式微捧过史可法的衣裳,太君睹物思人,悲不自禁.她轻轻抚摸着那些旧衣裳,泪落如雨道:“这些衣裳,大多是老身跟我媳妇缝制的。难得我儿还留着这么多年。”
太君拉着式微的手,打量了半天,道:"可法他早就该把你带回家来了.他以前就跟我提过你们当初的事。媳妇,这些年,你受苦了!"式微听了这话,忍不住又抱着太君哭成一团.
朱舜水向史太君问了素真的情况,太君说她跟修流上嘉定去了.朱舜水与雪江计议了一下,决定由他去嘉定找回素真,雪江则先去东郊勘看一下墓地,式微在史府住下.大家安排先做上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只等选个吉日,将史可法的衣裳在东郊安葬了.
(一年后,史可法的家人以衣冠招魂,在扬州城外的梅花岭上,为他立了衣冠冢。)
六十
刘不取在城头上中了一箭后,栽下城墙,登时便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宽大的雕花檀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周围帷幔低垂,香烟缭绕.床头前站着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子,朝他微笑着,两个小酒窝甜美清润. 他费劲地想记起曾经发生过的事,只记得四面都是满洲人呐喊着涌来.他的箭伤在于背部,那枝箭刺中了他的胸口,伤及肺部,此时他觉得自己身上发烫,额头灼热.他一边咳嗽着,一边问那女子道:"督师大人呢?史大人在哪里?满洲人退走了吗?"那女子只是冲他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刘不取忽然看清了那女子的装束,迥异于汉人穿着,于是大吃了一惊.那女子的穿着,分明就是以前他在关外漫游时见过的满洲人的服饰.他又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只见地上铺着满洲式的地毯,桌案上摆着鹿角,野牛角,黑雕标本等关外的饰物.刘不取心下一凉,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满洲人的俘虏.他登时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下床去,身子却不听使唤,哪里动弹的了半分?
他闭目躺在床上,构思着如何自戕的方式.他用满洲话问那女子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听他会说满语,惊奇万分,回说道她叫阿奇.刘不取道:"阿奇姑娘,我的剑在哪里?"阿奇道:"这个屋里一件兵器都没有."
这时,一个郎中走了进来.那郎中看上去已有六十多岁了,背后垂着根花白的辫子.他朝刘不取做了个揖,而后在床头前坐下,给刘不取号脉.号完脉后他便坐到桌案前,开起了药方.
刘不取突然问他道:"老先生,你是汉人还是满人?"郎中道:"自然是汉人,满人哪会懂中医?!"刘不取喘着气道:"既是汉人,在下有一事相求.请先生给我开一方虎狼药,让我立时死去,强胜过在这里吞恨受辱!请先生务必成全我,免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郎中听了,他的手抖了一下,道:"救死扶伤,妙手回春,本是我辈行医人的职责,阁下何必要寻偏见?"刘不取道:"先生知道我是谁吗?满洲人想让我投降,而我既陷身敌营,死意已决."
郎中沉吟道:"数月前我便在阿德赫都统手下任职了,如何不识得刘先生?!那简文宅先生只给了我一句话,若是救不活先生,便唯我是问.老朽一家老小如今都在京师,岂敢有些许闪失?!"
刘不取道:"既如此,先生也不用忙乎了.反正我是不会吃你开的药的."郎中道:"刘先生刚受伤时,生命垂危,这几天正是吃了老夫的药,精气才得以保住.只要你再好好将养上十天半月,便可康复了.杀人容易救人难,先生在军营中呆了这么些时间,这个道理总应该知道的."
刘不取冷笑道:"我但求一死,不求康复!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岂能苟且偷安."
郎中摇头叹了口气,顾自开起了药方.刘不取又问道:"老先生,这是什么地方?"郎中道:"这里便是扬州府府衙的后院,这房间是都统大人特意给你安排的.还有这位阿奇姑娘,原是都统太太跟前宠爱的贴身侍女,都统把她叫了来侍奉你."刘不取道:"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多长时间了?"郎中道:"该有四天了吧?"
刘不取道:"满洲人为何不杀了我?当初他们围城时,我可没让他们少吃过苦头.他们应该对我恨之入骨才是."郎中道:"年轻人,能好好地活下去,干嘛非要寻死不可?象你这样的人材,万里挑一,满洲人入关后不久,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际,岂能杀了你.那都统大人求贤若渴,但凡有一技之长的汉人,便想尽办法笼络于帐下,待为上宾.老朽原只是山东济南府的一介草民,祖上世代行医,悬壶济世,我也略通些医术,后来偶遇都统大人身边的简先生,便授命我担任随军医生.想我当初如果违命,系心于满汉之争,哪有出头之日?!后来经我手救活的军士,超过千人.行医如此,足以慰籍平生矣."
刘不取大笑了,道:"原来阿德赫果然是想要招降我.可笑啊,可笑!我刘不取是何许人,无耻靼子,要我投降,想都不要想!你这个郎中,救活了满洲人,然后他们又来杀我汉人,你为虎作伥,有何面目给我开药方?!"
郎中叹了口气,把开好的药方递给那阿奇,阿奇转身出去了.刘不取忽然想起史可法,于是忙问郎中道:"先生,你知道史督师大人的下落吗?"郎中道:"先生问的莫非是史可法?"刘不取道:"正是."郎中四下看了看,悄声叹了口气,道:"史督师在乱军中被剁成肉酱了!连尸身都不完整.自古忠臣都是没有好下场的.老朽也是看在先生的忠心上,以此勉力相救.先生已经为大明尽忠了,何必再如此固执?!"
刘不取听说史可法已死,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猛地喷吐了出来.这时阿奇刚好回到房间,见状吃了一惊,忙扶住了他.郎中要阿奇去吩咐下人炖道鹌鹑人参汤来,给刘不取服下.阿奇去了.
郎中临走的时候,跟刘不取说道:"小伙子,别跟自己过不去了.你要活不下去,你便什么都没有了,什么家国,恨爱,忠义,不都悬托于一条薄命吗?.你要多长点见识,就不会再这样折腾自己了.老朽算是看透了.行医一世,还没有见过有什么比活着更有意思的!"
阿奇端了碗鹌鹑参汤进来,她拿着勺子正要喂刘不取喝下,却被他一手将碗打翻了.热烫的汤汁登时全都洒在了阿奇身上,烫得她惊叫一声.刘不取心下过意不去,抖抖缩缩地伸出手要给阿奇擦拭,那手伸出一半便无力地垂下了.他只好不好意思地冲阿奇笑了笑.
阿奇红着脸道:"先生,你要再这样不吃不喝,很快就会死去的!"刘不取笑道:"我本来就不想活了."阿奇瞪大眼睛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不活?你的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刘不取一下子又想起了周菊,心头既是温暖,又是苦涩。不知道周菊要是获悉他去世后,心里会有多么的悲痛?想到当初周菊送自己离开周家庄时那幽伤的眼神,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丝淡淡的求生的欲望,但他马上又将心思转回到阿奇的问题上。
于是他笑着跟阿奇道:"阿奇姑娘,有些事你现在是不会弄懂的."阿奇道:"我懂.军营中不是也有许多汉人吗?简先生不也是个汉人?我家主子什么事都要跟他商量."刘不取道:"他是他,我是我."
此后几天时间里,刘不取不吃不喝,送来的汤药,也被他全数倒掉.他死意已决,心下反倒觉得轻松了不少.虽然全身无力,但思维却很兴奋,神情也有些悲壮.有时他甚至为了自己即将坦然赴死,而激动地泪流满面。阿奇看到他的样子,心底隐隐有些害怕。
一天,他让阿奇拿来纸笔,自己撑持着下得床来,想写下一纸遗言,留给周菊.但是他刚提起笔来,那手却抖得厉害,未曾着墨,纸上已是浑黑一团了.他终于叹了口气,将笔一扔,闭眼又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到得第八天上,简文宅来了,打着一把折扇,志酬意满.
他先向阿奇问了些刘不取的病况,然后来到刘不取床前.刘不取正闭眼睡着.简文宅把了一下刘不取的脉,又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沉吟一会,跟阿奇道:"你把徐郎中开的药方取来给我看一下."阿奇取来药方给他看了,简文宅点头道:"徐医生算是尽了心了.这条命终于是保住了."
这时刘不取醒了过来.简文宅笑道:"贤侄,你可认得我来?"刘不取抬眼看了下他,摇了摇头,过会又点了点头.在他印象中,好象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曾经在蓟州家中见过简文宅几次.那时他父亲刘心水跟简文宅正忙于功名,两人经常聚在一起彻夜长谈,因此他对简文宅的相貌有些印象.
简文宅道:"贤侄,你的伤口虽已痊愈,但体力却是极为虚弱,该多进补才是."
刘不取看他的纸扇上,题着"独善"两字,便又闭上了眼睛,不去理他.他觉得简文宅打着"独善"的扇子,实在有点可笑.在他的印象中,简文宅应该是个极其功利的人,他为了出人头地,可以出卖所有的东西,包括家国与自己的灵魂.他不明白,当年父亲为何会跟这种人成为过从甚密的朋友.
简文宅看了刘不取的神情,心下冷笑,脸上却挂着笑,道:"在下近日事务繁多,一直在城中安抚百姓,疏通政务,以故不遑过来探望贤侄,贤侄千万不要见怪.听徐医生说,你的箭伤已无大碍,只需调养即可.但愿贤侄早日康复,那时无论你是回蓟州老家,还是去找那个对你痴情万分的周菊姑娘,为叔的绝不阻拦,一任由你!"
刘不取睁眼道:"你是如何知道周菊姑娘的?"简文宅笑道:"贤侄真是个情种,昏迷睡梦中还不忘念叨这周菊姑娘的芳名.看来他必是位绝色美人."
这时,阿奇端了一碗参汤过来,要喂刘不取喝下.简文宅示意了她一下,阿奇便将汤碗给了他.简文宅正要亲手喂刘不取喝一勺汤,却见他闭眼胡乱举手一挡,那碗参汤便全数倒在了简文宅的大腿上.简文宅裂着嘴巴,闷哼一声.
阿奇忙拿出手帕要给他擦拭,简文宅喝道:"放肆!如今刘先生是你的主子,我的这点小事,犯得上你来忙吗?!你在都统夫人身边也有些年头了,怎么这些规矩还不懂?!快快给我退下!"
刘不取听了简文宅的这些话,冷笑一声,忍不住又睁开眼来,道:"阁下何必拿一个下人出气?况且她还只是个未谙世事的女子." 简文宅笑道:"贤侄休怪。我只是怕她对你照顾不周."
刘不取略微仰起身子,然后看到了简文宅那张枯瘦然而矍烁的笑脸,心下一声叹息,觉得十几年来时光的流逝,不仅带走了一个人的立世观念,还磨蚀了人的肉身.
简文宅道:"贤侄,你不知道,十八年前,令尊大人,史可法,还有周修涵与在下等人,都是抱着满腔的救国热情上京赴考的.那时大家都胸怀大志,想力挽狂澜.结果呢?你现在都看到了.那时我落第了,而你爹,史可法,周修涵他们都中了进士.现在我们四人,余下的也就是我一人了!他们几个不是说无德无才,只是不遇明主,才能未能得以伸张而已.我是老骥伏枥,脾气也犟了些,不完成胸中功业,誓不罢休!因此投效了大清,只想为咱们汉人勉尽薄力,而不是贪图什么荣华富贵.这其中缘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明朝气数已尽,大清正在崛起,因此我选择了后者.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人生在世,便如柴火一般,总得燃烧一下的.你年纪正轻,更须大展宏图才是."
刘不取冷冷看了他一眼,双眼沉重地眨了一下,便闭上了眼. 简文宅道:"前明崇祯一朝,可谓是人材杰出,那可是前朝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比拟的.而且,象我们这些士子,多少都想有些作为.先说镇守辽边的,袁崇焕落了个骂名,卢象升战死.祖大寿,洪承畴,吴三桂等人,也都是难得的将材,却为何最后都降了我大清?无非是崇祯皇帝他优柔寡断,刚愎自用.总归也是明朝气数已尽,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你可以骂洪承畴他们是汉奸,但是以他们的才能,除了选择明主之外,他们还能如何立世,如何去施展满腔的抱负?!"
阿奇倒了杯茶过来,简文宅喝了两口,润了一下喉咙,继续道:"贤侄,你应该知道,在满洲人的眼中,一个洪承畴,便足以当得上千军万马了.但是他在主持明军辽东事务时,崇祯却一直都在怀疑他,派了宦官掣肘于左右.他也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投降满洲人的.初时他对明朝也是忠心耿耿,一心只想着寻死,后来却想开了.亲王多尔兖十分倚重他,马上就要任命为江南总督,经略江南事务.崇祯皇帝的过失,就在于他不会用人.做为一个皇帝,你可以荒淫,但倘若不会治理国家,你就什么也不是了."
刘不取依然闭着眼,但心里却开始在琢磨着简文宅的话,觉得他所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撇开大明皇统不论,这个王朝,的确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只有象自己这样的人,才会在将倾的大厦下,做着栋梁之材的梦。当初真要早些醒悟,跟周菊两人找个清静之处,过着闲散的日子,不强出头,何必走到如今这样生不如死的地步?!
简文宅起身到一边跟阿奇吩咐了几句,回头跟刘不取道:"贤侄,你不必想得太多,我今天只是以你叔辈的身份来看你的.你别以为我是来劝降的.简某可没有那份闲心,也没那么俗气.人各有志,凡事都是勉强不来的.这世道在变,你倘若真想抱残守缺,一意孤行,做个不酸不辣的忠臣,为叔的也能成全你.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一下,年纪轻轻的,别寻死觅活的了,好好活着,才能施展才华.别忘了,前朝的历史总是由新朝编修的.你想青史留名,总该有所作为才是.贤侄,等你想开了,真要经营天下,咱们什么时候都可以坐下来慢聊.现下你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还是那句话,等你身体康复了,到时你想上哪儿去都行,我绝不阻拦!"
简文宅走后,刘不取寻思着他的话,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但他觉得自己曾经追求的信念,自己学以致用的目标,应该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完美的作为,而不是沦落于生死,穷达等等世俗的纠缠之中.
他掐指算了一下,今年是乙酉年,正是他的本命年.他属猴,他不太喜欢这个属性,猴性灵活,精明,近乎人却永远也成不了人.但象这种命中安排的事,他是拒绝不了的.他现在要么为了旧王朝去殉葬,然后千古留名。要么他就要去选择另一种全新的生活,苟且偷生,去找回本该属于他的那些东西。但后者明显地具有很大的冒险性,弄不好他将身败名裂。
他撑起身子,示意阿奇给他拿一壶酒来.酒可以壮胆,可以提神,可以销愁.他现在想借助它暂时恢复一下体力.
阿奇见到他想吃东西了,高兴起来,马上就叫人去烫了一壶热酒.刘不取颤抖着把着酒壶,伴着泪水,将一壶酒一口气全都喝了下去.喝完酒之后,胃口热了,他觉得身上与心上的疼痛,似乎都减少了一些.他的思路渐渐开始活跃起来.
这时他试图跟阿奇交谈.他撑持着坐了起来,想要下床.阿奇扶住了他.他让阿奇准备了笔墨纸张,然后蹒跚来到案桌前,一手按捺在桌上,撑持着身子,一手握着一管笔,饱蘸浓墨,写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本来他是想写下文天祥的<<正气歌>>的,才写了两句,便觉得那笔迹浑不成体,如涂鸦一般,于是将笔掷于地上,苦笑一声.
他要阿奇去给他准备一桶热水来,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洗过澡了.暑气初动,空气潮湿,他觉得自己的身上,似乎也有些霉味了.
阿奇很快便让人抬了个大木桶进来.两个侍女不停地往桶里倒热水.阿奇试了一下水温,就要出屋去,刘不取却要她留下,帮他脱了衣服.刘不取穿着一条裤衩,浸入热水中,只觉得全身一激灵,脑袋象是要膨胀开来一样.他的伤口已经结了疖疤,黑紫的凝血一经热水泡过,便在水面上泛起红色.
在水中泡了一会,他的神经开始放松了,他闭着眼,觉得绷紧的思维,正在慢慢地消逝.他觉得此时自己正象司空图品诗时说的那样,散着头巾,漫步在花香鸟语的空谷幽处,四周满是竹林与松树.然后,周菊穿着薄薄的凉衫,笑盈地朝他款款走来。于是他闭上了眼,沉醉在令人神思荡漾的幻境中。
阿奇在一边看着他瘦而强健的肌肉,忍不住在他后面蹲了下来,轻轻摩娑着他的颈项肩背.刘不取轻轻呻吟着,后脑勺不觉在木桶沿上靠了下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与一位异性如此亲热,全身有种说不出的舒坦,软绵绵的,而肌肉又处于麻酥的状态,象是要解散开来一般.他尽量将阿奇当成是周菊,这种体会,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全身都消散在烫人的热水中了。
阿奇解开了他长而黝黑的头发,用细长羊角梳子慢慢梳理着.阿奇道:"先生,要我帮你修理一下头发吗?"刘不取闭着眼道:"我忙于俗务,已经有半年多没修理头发了,修理一下也好."
阿奇拿来一把锋利的剃刀,刘不取闭上了眼睛,沉浸在软软的快意中.这时他又想起了周菊,他想,要是此刻给他梳理头发的是她就好了.他眼前似乎浮现出周菊纤细修长的双手,他感受到了她均匀芬香的呼吸,然后,两个人便交融在一起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猛然颤栗了一下,下体就象溃散开一般,然后便疲倦地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阿奇拿过一面铜镜,摆在前面给他照了一下.刘不取望着镜中的自己,大吃了一惊.他简直都认不出自己来了!他的前额已被剃光,而后面的长发,则松软地披在肩上.
刘不取大怒了,将镜子推开,对阿奇道:"谁让你将我的头发给剃了?"阿奇吓得直往后退.刘不取看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忙拿了张浴布裹了.阿奇道:"先生息怒,让我来把你的头发整理好.满洲人风俗,都是这样剃头的."刘不取道:"我是汉人,不是满洲人!你还我头发,还我头发!"
阿奇受了一吓,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刘不取心下一软,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阿奇把铜镜摆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那镜面清亮无比,连脸上的毛孔都照得出来.
于是刘不取对着镜子,看着阿奇在身后替自己扎起了辫子.阿奇的双手特别的奇妙,她的眼睛不是看着她的手,而是看着镜子,时不时还朝他微笑一下.刘不取看着她的眼神与酒窝,神经忍不住一下子松驰了下来.他闻到了阿奇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
还没等阿奇打好辫子,刘不取便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他觉得自己的精力,一下又恢复了.他想,自己看来的确是需要一位女人在身边了,没有女人的男人,始终都是疲惫不堪的。刘不取按住了阿奇,情不自禁地狂吻起她来。这时,他体味到了以前只是存在于想象中的人生真正的美妙之处,也明白了“销魂”两字的精确含义。
这时周菊的神影,就象那飘忽的水气一般,慢慢在他的脑子里淡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