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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十壹章 煙花三月
 - 第十二章 劍氣吟
 - 第十三章 傷心最是
 - 第十四章 孤山月
 - 第十五章 還鄉行
 - 第十七章 乙酉閏六
 - 第十八章 輕煙漠漠

 
 
第十壹章 煙花三月

夢子


  五十壹 

 崇禎元年秋天,也就是十八年前,出身清寒的史可法攜帶著兩件簡陋的行李,壹篋書,只身壹人,從家鄉祥符赴北直隸順天府參考會試.途經保定府時,遇到了壹件意外的事. 

 那天他到得保定府時,天色已晚,便歇宿於壹家客棧中.因想著國事文章,夜不能寐,於是踱到院中,在月下散心.突然,他聽到院邊的柴房裏,傳來斷斷續續的女子抽泣聲,心下奇怪,便問了壹下值夜的店小二.原來那女子是從京中逃出來的壹個官宦人家的女人,因要輾轉回江南蘇州老家去,身上又沒有盤纏,只好在客棧中打些粗重雜活糊口.她深夜裏想到自己孤單的身世,便忍不住哭泣。 

 史可法心下好奇,便讓小二把那女子帶到自己房中,問了委曲. 

 那女子便是式微.那年她才二十出頭,容貌秀麗,那式微原是蘇州城壹位沈姓郎中的獨生女兒,聰穎伶俐,幼年時跟隨父母到京師開藥鋪.當時曾經權傾壹時的魏黨紅人崔呈秀很欣賞沈郎中的藥方,時常派人到他的藥鋪拿藥.後來式微長大了,壹次偶然的機會,被崔呈秀看上了,便有意要討她做小.式微初時死活不肯,自覺多少也是個小家碧玉,給人做妾,免不了要受那大房的氣.但崔家那時勢力正熾,沈郎中害怕遭災,便苦勸式微嫁給了崔呈秀.式微扭不過,只好從了.後來父母相繼過世,式微對崔呈秀益發冷淡,崔呈秀對她也疏遠了.

  那崔呈秀早年攀附魏忠賢,崇禎皇帝登基後,開始大肆削除魏黨勢力,此時樹倒猢猻散,崔呈秀被革職下獄,家產全數充公.式微好不容易逃出京城,到了保定府時,她隨身帶的壹些細軟,又被同行的家奴卷跑了.這家客棧的老板夫婦見她可憐,便收留了她,平日裏在客棧中幫忙做些粗活. 

 史可法壹聽式微曾經是崔呈秀的家人,心下便有些不悅.他的恩師左光鬥幾年前便是命喪於魏黨之手,因此他對與魏忠賢有過來往的人,都心有不齒,何況這式微還是崔呈秀的愛妾.於是對她的惻隱之心,也就壹閃而過了. 

 沒想到,因旅途勞頓,當天晚上史可法就感染上了寒疾,臥病不起.這時離秋試只有半個月不到了,若病況不能恢復,這壹科的秋試就要錯過了.史可法想起當初左光鬥對自己寄予的厚望,耳邊回響著恩師的諍諍鐵言,心下萬分懊惱,長籲短嘆. 

 第二天壹早,式微給史可法送湯水時,見他臉色潮紅,呼吸急促,嘴裏不知嘮叨著什麼,便嚇了壹跳.她趕緊給史可法把了脈,然後開了張藥方,要店老板去抓藥.她原先在她父親藥店裏,跟著她父親學了壹手醫術,忙時也幫著開開藥方。那店老板不信式微會開藥方,半信半疑地去拿了藥回來,式微親手熬了餵史可法服下,當晚他的病況便有了起色,神智開始清醒過來.接下去的幾天裏,式微都在史可法床前照料著.史可法想到自己當時對她的冷寞,心下有愧,只是不知何從報答她. 

 史可法身體精神些後,便趕著要上京赴試.他將身上帶的不多的銀兩,要分了壹半給式微,讓她回蘇州府去尋親.這時式微卻忍不住哭了起來,她說家中已無親人,回去也是孤苦伶仃,況且山高路遠,壹個女子保不定會遇到什麼意外的事.史可法沒了主意,後來還是老板娘想了個辦法,她說史可法尚未娶親,式微又是孤身壹人,兩人何不成就了好事,壹起上京,雙方也都有個照料. 

 式微見史可法為人耿直忠誠,又是個滿腹經倫的才子,心下自然喜歡.但史可法卻頗有顧慮,躊躇不決.此時他倒不在乎式微與崔呈秀舊往的主妾關系,因為通過幾天來跟她的接觸,他對她的為人已經有了深切的了解,甚至暗地裏已萌生了對她的愛憐之情.他掛心的是自己功名未就,身邊卻多了個女人,只怕到時免不了要分心,哪有舉子帶著個女人上京應試的?況且京中說不定有人認出式微是崔府的舊人來,到時候反添麻煩了. 

 老板娘聽了史可法的顧慮,便又出了個主意,要式微女扮男裝,做史可法的書童,兩人壹起上京.史可法卻又顧慮著兩人起居的事,怕不太方便.老板娘笑道:"這有何難?反正妳們倆遲早是壹對,今晚我們便為妳倆圓了房,看日後還有誰說閑話!" 

 史可法也覺得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於是兩人當晚便辦了兩桌酒席,圓了房.來客都是店中的夥計跟鄰裏。圓房之後,史可法持筆隨興寫了兩聯條幅,隨後仍然在燈下執卷閱讀到夜深,方才上床入睡.式微心下又喜又憐惜. 

 兩人到了京師,式微跟史可法壹同住在會館中,沒人知曉式微是女子身.史可法結識了同館中來自薊州的劉心水與簡文宅兩名舉子,三人時常在壹起深談.那劉心水好高談闊論,每說到朝政弊端處,慷慨激昂,聲透窗牖.而簡文宅則深思寡言,針砭時事,往往壹語中的. 

 壹日,三人正在會館附近的壹家茶樓喝茶閑聊時,結識了閩中來的舉子周修涵,壹談之下,都是相見恨晚.那時周修涵沒說出自己是浙江巡撫周獻的兒子,他言辭平穩踏實,外貌溫文儒雅,其時他正適在閩中新婚不久,便進京赴試.史可法想起自己與式微的事,心下黯然,頗為愧疚.他想待得秋試壹過,不管中與不中,都要將自己與式微的身份向眾友好公開. 

 轉眼科試時間已屆,史可法與劉心水,周修涵金榜題名,而簡文宅卻落榜了.三人都來安慰他.簡文宅心中酸楚,橫豎不是滋味,但臉上卻不動聲色.他在京城逗留了兩天後,便卷起行囊,回薊北去了.臨走時,他笑著跟史可法道:"兄臺真是福氣好,暗中必有貴人相助.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兄臺壹時之間都有了!" 

 原來,他私下裏好觀察人,通過幾天時間相處,他早已看出式微的女兒身. 

 史可法當時對他的話並不在意,便將自己跟式微的事和劉心水,周修涵二人說了,只是沒說出式微曾經是崔呈秀家的小妾.兩人聽了後,對史可法的行徑不以為然,他們都勸史可法,暫時先不要公開式微的身份,更不能道明他與她的真實關系.因為如此壹來,倘若朝廷知道了此事,他的仕途將受到影響. 

 史可法聽從了他們的話.可是沒想到,簡文宅離京之前,因心情不暢,與會館中的幾位同是落榜的舉子壹起出去喝酒,無意中道出了此事.那些舉子中有壹人留意了,事後將這事捅了出去.而式微則誤認為是劉心水與周修涵有意將她的事散布,以不利於史可法後來的殿試.

  事情到了這壹步,史可法知道紙包不住火了,便找了劉心水二人商量對策,還把式微曾是崔呈秀小妾的隱情道出.兩人大吃壹驚,他們認為,這可是欺君之罪,非同小可,弄不好就是殺頭之罪! 

 劉心水的意思是,式微曾是崔呈秀小妾這事,最好還是繼續隱瞞下去,對誰也不能說,否則史可法的前景難以逆料.但是周修涵卻認為,單是隱瞞真相也不是事,萬壹哪天不慎走漏了風聲,史可法便有殺頭之虞,所以他以為,時下當務之急,便是趕緊讓式微離開史可法,這樣對式微來說雖然是殘酷了些,但可以保住史可法,同時也可以保住式微的性命.至於女扮男裝的事,如若到時考官問起,就讓史可法推說是不知內情,他在遇到式微時,她便已經是男童身打扮了. 

 史可法下不了狠心.所謂壹夜夫妻百日恩,更何況式微在他危難時還救了他壹把.周修涵,劉心水兩人要他權衡利弊,他想起左光鬥當初的囑托,最後還是忍痛決定讓式微離開.  

他跟式微說出自己的決定前,曾猶豫了壹天多時間,最後話說出口時,他心如刀絞,雙眼掛淚.他要式微回蘇州老家去,好好活著,將來等事情淡化時,自己再去找她. 

 式微沒想到他會如此的絕情,二話沒說就離開了他.當時,史可法跟式微本人都不知道,那時她已經有了身孕. 

 走的時候,式微的眼裏連壹滴淚都沒有,她推卻了史可法贈給她的壹大筆銀子,只帶上壹對掛軸,那對掛軸便是當初在保定府客棧,兩人圓房的那個晚上,老板娘夫婦與店中客人們離開後,夜深人靜時,史可法揮毫寫下的兩句詩:"小院茶涼人散後,閑敲棋子落花聲." 

 那之後式微壹直將這兩幅字帶在身邊,到得京城後,又特意到書畫店去裱褙了壹下.那書畫店老板看了那遒勁的"飛白"體後,還問過她是誰的墨跡?她笑道:"秋試開榜以後,妳就知道他是誰了."沒想到,物是人非,才短短的壹個月,兩人便訣別了! 

 後來,史可法授了西安府推官,去了陜西,自此他再也沒有式微的音訊.他曾數次派人到蘇州府訪查,都沒有她的下落,隨著時過境遷,他的心也淡了。而劉心水與周修涵兩人,至死也沒有對任何人說出史可法的這段往事. 

 宦海浮沈,沒想到壹晃十七年時間就過去了. 

 五十二 

 這時,軍帳的白光後面,幽幽走出壹個青衣道姑,她臉色冰冷,正眼也不瞧史可法壹下,竟自來到慧真身前,執起她的手道:"丫頭,不用理他們,咱們回道觀去." 

 修流見了她,有些意外道:"式微道長,妳也來了?"

  來的那道姑正是式微.史可法陡然見到式微時,壹下子悲喜交急,他覺得式微的容貌,依稀仍似故舊,只是那冷寞的神情,卻讓他很陌生,仿佛十七年的時光,就象是被雪白的利刃削過去壹般,殘破的記憶,變得無比的生硬.史可法顫聲說道:"式微,果然是妳?!妳還活著?“"

  式微冷笑道:"我又是誰?誰說我死了?有人恨不得我死,我卻偏要活下來!"史可法道:"原來妳早已經出家了.我在南京時,曾數次派人到蘇州去探訪過妳,都沒有音訊,沒想到妳就在這揚州城外.這些年,妳受苦了."式微道:"我受沒受苦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妳來操心.況且這麼輕飄飄的幾句話,又能洗涮掉多少痛楚?!這些年妳操心的事夠多的了,黎民百姓,天下蒼生,我壹個小女子算得了什麼?又何必妳來操這份閑心?"

  史可法長嘆道:"史某做錯的這件事,今生只怕難以回報妳了.但願妳能在揚州城裏留下來,好好聽我說幾句心裏話." 

 這時,劉不取笑著朝修流點了壹下頭,修流會意,兩人壹起悄然離開了.軍帳前只留下史可法,式微,慧真三人.式微道:"史大人,妳不用做任何解釋了.妳越解釋,越會讓我覺得妳的虛偽.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這等婆婆媽媽的幹什麼?我之所以掙紮著活下來,可不是為了聽妳的解釋的。" 

 史可法道:"妳說的對,娘子,當初在對待妳的事情上,我的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我無論再去做什麼,都難以挽回妳舊往的傷痛了.我想跟妳說的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史可法當年並不是為了貪圖富貴才拋棄了妳,而是事出不得已,我在恩師的教誨與個人情愛之間,我選擇了前者.我為官從政十幾年來,無時無刻不在為國家社稷著想,肝腦塗地,鞠躬盡瘁,沒有壹絲怨言.雖說因為誌大才疏,沒有多大的政績可言,但用心良苦,這壹點我自許可以問心無愧,總算可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式微默默地聽著,臉色稍微柔和了些.慧真看著史可法,緊緊地依傍著她. 

 史可法繼續說道:"然而讓我魂夢不安的,卻是我當初對妳的薄悻.當初的事其實可以有三種選擇,壹是妳還隨在我的身邊,我擔著風險.壹是我與妳壹起離開官宦生涯,退隱於市野山林之間,正象我筆墨上留下的:小院茶涼人散後,閑敲棋子落花聲.我何嘗不夢想著跟妳壹起去過這種平淡而真實的生活?!不過,我最後還是做了第三種選擇.我把妳出賣了,然後也把自己做為社稷的犧牲,十幾年來無欲無私,勉力盡忠於朝廷." 

 式微聽到這裏,噙著淚花道:"妳不必再說下去了,妳的政績我是知道的.當初妳為什麼不跟我說這些話?"史可法道:"那時我壹事無成,說了反而成了沽名釣譽,又難免被妳誤以為是個借口.如今我說出這些話,是因為我已經踐行了自己的心誌." 

 他籲了口冷氣,笑道:"既然我話已說白,現在妳跟妳的女兒可以動手了!" 

 式微轉過身去,低泣道:"慧真她是妳的女兒.妳看她的眉眼長的是不是象妳?" 

 史可法壹怔,打量了壹會素真,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喜不自勝.他淚眼含糊道:“真是蒼天有眼,惠顧於我,賜給我壹個女兒。要是太夫人跟夫人知道了,不知會有多高興!”說著,他壹手攥著式微的手,壹手拉著素真,走進了軍帳. 

 在史可法與式微,慧真壹家人相會的第二天,修流便奉史可法之命,送她們母女倆出城回"式微觀"去.修流臨走的時候,慧真對他依依不舍,卻不敢當著式微的面哭出來. 

 式微明白她的心情,嘆口氣道:"傻丫頭,這輩子妳千萬別指望真會有壹個男人會疼著妳!他們有壹萬個理由說為什麼不疼妳,可妳又沒法不當真.做女人的就這付命。我們是因為有些事想不開才出家的,可他們男人是想開了後出家.最後不要輕易去付出,什麼心思最好都深藏不露,不然妳會後悔壹輩子的。不信妳等著瞧." 

 慧真聽了這些話,終於哭出聲來了,做為母親,十幾年來,式微是第壹次跟她說了貼心話的。式微緊緊地摟著她.式微覺得,在見過夫君之後,擁抱著女兒,自己這輩子,也就是這個時候最象個女人了. 

 二月之後,春氣初動,卻仍然不見淮南方面救兵的到來.這時連修流也開始有些絕望了,他不知道朱舜水在淮南那邊的境況如何?但既然是黃得功不願發兵,他手裏又握著朱由崧的密詔,定然是兇多吉少了.

  他站在北門的城樓上,向遠處眺望著. 

 此時城內外厚重的積雪,正在暖暖的初春陽光下慢慢融化.這意味著,清兵下壹波的攻勢即將開始.而且他也知道,清兵破城的時日已經無多了.只要雪水化盡,適合於步軍攻城的時候,經過兩個月養精蓄銳的清兵,將勇不可擋.因為事實上,城中守軍已經不具備任何抵抗的能力了.現在城池的陷落時間,只能指望於蒼天造化,可以說是聽天由命了.修流覺得,在天時地利人和上,自己這壹方至少還占有天時與地利,但是在人和上,卻早已遠遠輸與了對手. 

 清兵們在軍營前嬉戲著,毫無顧忌,完全是壹付戰勝者的神態.他們完全不把揚州城當回事,只等著春暖花開時,壹擁入城.清兵早在進入山海關的那壹刻,就已經贏定了天下.人定勝天,投鞭斷流.在他們看來,南明所謂的天時地利,無非是障人眼目的假象而已. 

 修流拿起弓箭,瞄準了壹個正在奔馳的滿洲騎兵,看得親切了.但他終於還是放下了弓箭.他覺得這樣的射殺毫無意思,連狩獵都不如.倘若不是在戰場上,殺人是件令人不安的事.

  這時,劉不取來到他的身旁.修流問道:"先生,眼下我們到底在幹什麼?北上又不北上,南渡又不南渡。倘若中原壹失,這揚州城不是不攻自破了嗎?!"劉不取苦笑道:"半年前,也許我可以回答妳這個問題,但現在連我自己也搞糊塗了.妳看馬上就要春暖花開了,正是廝殺的季節.如果淮南兵趕來了,城外這幾千滿洲軍兵難道還在話下嗎?” 

 他頓了壹會道:“子漸,妳讀過晉朝鮑照的<<蕪城賦>>嗎?"修流道:"讀過.沒想到揚州在千年多之前就那麼繁華了.更沒想到的是,廣陵城在千年多之後,眼看又要面對壹場浩劫!" 

 

 劉不取淒然壹笑笑道:"書讀得多了沒用,武功再強也沒用.人各有命,這城市也有命。南宋時揚州又被血洗了壹次。姜夔的《揚州慢》便寫了那段淒涼之景。這繁華的城市就象美女壹樣。都說紅顏薄命,城市也是如此。子漸,倘若妳讀懂了揚州的歷史,或許今後便可以做出壹番轟轟裂裂的事業了.我現在讀懂了,可惜為時已晚!我在妳面前,妄稱人師,實在是有愧節公的重托." 

 修流訝然道:"先生這話何意?"  劉不取道:"子漸,妳我皆是生不逢時.以前我以為史督師大人只是孤忠,迂直,現在開始明白他的處境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亡國時!亡國的臣子,命薄如紙!子漸,都是我拖累了妳.妳當初倘若壹走了之,前程還有多種選擇.但如妳現在離開這揚州城,妳將受盡世人唾罵!忠臣跟奸臣,大多只是在壹念之間產生的。所以,現在妳只能跟這座城池共存亡了." 

 修流笑道:"先生,我這回來揚州時,本來就不想活著回去的."劉不取笑道:"想斷橋那丫頭了嗎?"修流想到了自己跟斷橋的關系,黯然道:"想."劉不取深深嘆了口氣,不再言語.修流知道,此時他肯定也在想姐姐周菊了.兩人對視了壹下,心下都是酸楚. 

 突然間,清軍大營中忽喇喇馳出了壹匹快馬,朝城門這邊直奔過來.馬上那騎士彎弓搭箭,朝城門樓上壹箭射來.那箭原是射向樓上木柱的,卻見劉不取猛然旋身而起,於空中壹手抓住那枝箭,而後輕輕落身下來. 

 那箭頭上綁著壹張紙,劉不取展開來看了,卻是簡文宅致他的親筆信.信上寫道: 

 "劉不取先生臺鑒:文宅與令尊劉心水大人於順天府壹別,已過十八年.惜聞尊父為社稷蒼生,已鞠躬盡悴,文宅不勝戚戚.文宅入關之後,嘗攜酒至尊父墳頭祭奠,昔日至交,翻成生死茫茫.痛哉此心.今悉聞賢侄職事南朝,頗有建樹.奈天命佑我皇清,自入關以來,吊祭先帝,驅逐逆闖,官民擁戴,綱統既定.大軍所至,摧枯拉朽.文宅深知江北四鎮,勾心鬥角,揚州已成孤城,前明氣數已盡.雖有史督師之仁德,賢侄之英才,不能力挽運祚之頹.古人雲:識時務者為俊傑,都統阿德赫久慕賢侄之才,願盡捐前嫌,與賢侄共建大業.文宅早備菲酌,仰望賢侄來歸,屆時文宅願與賢侄執鞭可也." 

 劉不取看過之後,冷冷壹笑道:"這簡文宅跟家父原是同科舉子,後來會試時落榜了.我幼年時在薊縣老家見過他壹面.他如今投了滿洲人,在阿德赫帳下,頗受重用.可惜他看錯人了."說著,就要將信撕掉. 

 修流忙道:"先生且慢,須防敵人的反間計!"劉不取聽了,猛然壹醒,心道:"這簡文宅只修書與我壹人,卻不致信與我父跟他同科的史督師,其間必然有詐.況且他明知我不會投降,卻在城樓上當眾將信射將上來,無非是想讓城中守軍知曉此事.我若撕了信,下次他另射壹封要我約定諸如獻城之事的信來,為他人所得,豈不被動?!"當下心裏有了主意,卻問修流道:"子漸,妳看此事該如何了斷?" 

 修流道:"先生只需將這招降書交給史大人便是."劉不取心下贊許,點頭道:"卻是何意?"修流道:"如此既可昭雪此事,也可明先生之誌."劉不取笑道:"子漸,壹年下來,妳也懂些事理了,為師即是為人,傳授學業武功倒在其次."修流道:"先生這話,我當銘記在心." 

 當晚,劉不取即把簡文宅的書信交給史可法.史可法道:"這簡文宅當年落榜,如今在滿洲人手下卻得意了.這人心眼多,也算是個人材.可惜呀,可惜."他當著劉不取跟修流的面,把信在燈上燃著了,笑謂劉不取道:"賢侄,我還信不過妳嗎?" 

 史可法又道:"目下城中形勢已然十分危險,糧草只夠十天之用,黃得功不來馳援,我們也不能眼睜睜地坐以待斃了.前些時,我遣人去淮北高傑處聯落,高傑這人生性兇悍,對我卻是頗為畏懼,這次他已答應移師泗州,拱衛鳳陽太祖皇脈,與揚州成犄角之勢,再伺機向東反撲過來.過兩天高傑他要南來與我會合.我走之後,城中之事,賢侄可與知府謝民育大人共商定奪,主要是穩定軍心,不宜出戰.” 

 他望著修流道:“至於子漸,妳先護送我出城去,然後再從速趕回江南." 

 劉不取道:"倘若高傑能聽從大人調遣,這揚州城下的清兵或許會收師北撤,淮海壹光復,大局便有轉機的希望了." 

 兩天後,殘雪已漸漸化去。那晚夜深時分,天地漆黑壹片.史可法與他義子史德威,還有修流,帶了五百多軍士,馬銜枚,刀入鞘,悄然從西門出了城.他們繞過了清軍營寨,走出了約有四裏多路,才見後面有清兵追來.修流要史德威護著史可法先走,他來斷後.  

史可法跟修流道:"子漸,妳引開清兵後,速速回江南去,不可再在江北逗留.我此番去會高傑,也是兇多吉少.我這裏有兩封信,壹封相煩妳交付給內子式微道長,另壹封妳回南京後,面交與我娘.我在這世上也就這兩樁事未了,妳務必多加保重了."說著,掏出兩封信,給了修流.  修流接了信,小心藏好了,然後馳馬返身沖向清兵.清兵中帶隊的軍官便是上次在“式微觀”被他放走的哈隆.方才修流他們經過清兵營寨時,值夜的兵士睡著了,後來他內急醒來,跑到營外方便,忽然遠遠模糊地看到,似乎有壹隊軍兵正向西而去,便去報了哈隆.哈隆當即點起兩百多人追了下來. 

 哈隆見了修流,吃驚道:"周將軍,原來是妳!怎麼就妳壹人?"修流道:"對付妳們,壹人就足夠了."清兵們正要沖過來,哈隆擡手止住了他們.他跟修流道:"周將軍,我敬妳是條漢子,上次妳放了我壹馬,今晚我也不難為妳.妳走吧.下次見面,各為其主,刀槍無情."

  修流心想,此時史可法他們可能去的遠了,自己以寡敵眾,未必有勝算,而且身上還有史可法重托的兩封書信,於便道:"妳這份人情我領了.今晚我只是出來兜兜風,無心廝殺."哈隆笑道:"是去道觀找那個小丫頭的吧.看來我要成人之美了."說著,命令清兵們回營去.清兵們壹路打著哈欠走了. 

 修流便拍馬向西走去.到得"式微觀"時,正是拂曉,霧氣繚繞著觀前觀後.他把馬系在門前的那棵大榆樹下,看天色尚早,不便驚擾素真她們睡覺,於是坐下來,挨著樹便睡著了. 

 突然聽到"呀"地壹聲響,觀門開了,修流擡頭壹看,只見素真拿了把掃帚,走出門來.素真見了他,楞了壹下,忙放下掃把跑了過來,道:"周大哥,妳怎麼來了?我爹爹他可好?" 

 修流笑道:"史大人他上泗州去了,我是受他之托,給式微道長送信來的."素真略微有些失望,她原以為修流是來找她的。但她還是趕緊進觀去,壹會兒式微便匆匆地出來了,問道:"他的信呢?快把來與我!"修流把信給了她,她忙不疊地就拆將開來看著,壹邊走進觀去. 

 素真跟修流道:"周大哥,我娘現在對我可好了.我搬到了壹間新屋子裏,還有了兩張繡花被.妳要再來,咱們便可以睡上新被子了!"修流聽了,呆了壹下,素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於是臉色緋紅了。 

 修流笑道:"妳娘以前也是受刺激太深,因此遷怒於妳.現在她心裏有了著落,自然更加疼愛妳了."他想起壹個多月前,式微對待素真的態度,心下有些晦澀. 

 素真道:"周大哥,妳進觀去喝杯茶吧.要不我給妳倒碗兔奶."修流道:"素真妹子,我該走了.我還要趕去給妳家太夫人送信呢!送完信再回來。"素真道:"妳要去哪裏?回揚州城裏去嗎?"修流搖搖頭,道:"不是去揚州,是去南京。”素真道:“誰是我家太夫人?”修流道:“就是妳奶奶。” 

 其實,他心裏也知道,史可法要他上江南去,那意思明擺著就是不讓他再回揚州城了.但是壹想到過江,他又想起了斷橋.倘若再次見到斷橋時,他沒有理由再去隱瞞他跟斷橋的真實關系了.他可以欺騙自己,但他卻不忍心去騙斷橋.感情的東西可以欺騙,但親情卻是隱瞞不了的。隱瞞有的時候不是壞事,可絕不是好事.他曾經多次想象過,斷橋知曉了她跟他真實關系後的痛苦情景,而這正是他最不忍心見到的. 

 因此,他覺得最好還是選擇逃避.時間壹長,斷橋或許就會把他給忘了.他跟她的相處時間,說起來其實也不過才幾個月.他想,女孩子的心思是易變的,況且,如今斷橋的身邊,還有個風流倜儻,下得壹手好圍棋的鐵巖在陪著她. 

 當初在揚州城時,每次他看到斷橋與鐵巖在壹起下棋時,心中都會有些許的不快.覺得他們倆心中似乎有種默契。因此那次在焦山"棲涼別院",看到雪江大師要以博弈決定勝負時,他便悄然離開了院子.他覺得那是明智之舉.如果自己站在壹邊觀看斷橋與鐵巖對弈,他的心境壹定會相當的尷尬.至於心裏為何會有這種滋味,他也弄不清楚。 

 素真看他滿臉迷惘失神的樣子,忙問道:“修流哥,妳在想什麼?眼睛都不眨了?!”修流回過神來,笑道:“人要是什麼都不想的話就好了!” 

 突然聽得式微在觀內喊道:"真兒,快叫妳周大哥進來."素真高興地答應壹聲,便拉著修流進觀去了.  

五十三 

 修流到得觀堂上,只見式微笑盈盈地坐在那裏上,案幾上放著壹杯茶,壹張書信.素清執拂站立壹邊.修流向式微參了壹禮,式微笑道:"總算我跟胡子倆都沒看錯人.周公子,妳快把妳的生辰八字告訴我,讓我詳上壹下."修流笑道:"道長,不知妳要我的生辰八字,卻是何故?"式微道:"妳只管說來便是." 

 修流道:"我生於丁卯年正月初壹子時三刻.今年十八歲,尚未婚娶."式微笑道:"我當然知道妳尚未婚娶,不然我哪有心思花費這份閑心,去管妳的事?"她閉眼掐指算了壹會,道:"還好,妳們命相倆不算犯沖.不過還得有點磨難,妳小子命大,看來還可以挺得過去."修流奇道:"道長,妳說的是什麼玄機,我有點糊塗了.莫非在下有什麼劫難不成?!" 

 式微道:"什麼劫難?妳是有喜事要上身了!素真她是己巳年六月寅時壹刻生,俗雲:兔蛇交,喜福到.虎鼠壹房,子孫滿堂.唉,妳們真是天造地設的壹對." 

 修流此時有些聽出式微的話意來了,原來式微是在替他跟素真撮合八字.他心下嚇了壹跳,忙道:"道長,此事萬萬不可!婚姻之事,我是連想都沒想過!" 

 式微突然睜開眼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妳說說,這事有何不可?難道我女兒配不上妳嗎?"修流道:"不是這話,道長,只是,只是--"式微道:"只是什麼?妳不是喜歡素真嗎?我家丫頭她也喜歡妳。"修流道:"我是喜歡素真,但這事實在是太唐突了!" 

 式微道:"妳既然喜歡素真便好."她對素真道:"真兒,妳喜歡周大哥嗎?"素真紅著臉道:"喜歡."式微道:"妳想嫁給他嗎?"素真道:"娘,女兒不想嫁人."式微奇道:"為什麼?難道妳真想當壹輩子道士嗎?" 

 素真道:"娘,周大哥他不會娶我的,妳別難為他了."式微道:"臭丫頭,妳怎麼知道的?妳問過他了?"素真道:"我是從周大哥他眼神裏看出來的.他在看我的時候,目光遊移不定,他心裏肯定還有別的什麼想法.是不是,周大哥?" 

 式微嘆口氣道:"這我倒沒看得出來.丫頭,這幾年來,娘沒怎麼照料妳,沒想到妳卻偷偷地長大了,連這種事體也琢磨地這麼透!" 

 修流聽了素真的話,心頭不覺壹震.他沒有想到的是,象素真這樣自小到大幾乎沒跟外人接觸過的女孩,心懷自然冰清玉潔,因此眼裏沒有半點汙垢,看人時自然便比常人多了幾分靈氣.反倒是那些整日都在琢磨人的人,機關算盡,到頭來卻活得不明不白。他無時無刻不在心裏想念著斷橋,盡管明知兩人的情愛關系是完全不可能的.而明知已是不可能的事,卻仍是割舍不斷,這使他的內心,時時愧疚不安.聽了素真的這句話,他覺得自己壹個月來壹直想深藏的內心,壹下子便被捅破了壹般.他的臉不覺悄悄紅了. 

 素真這時沖他笑了壹下.他忙低下了頭. 

 式微拿起幾案上的那份書信,遞給修流,道:"小子,說實話,要我將女兒嫁給妳,我還沒有什麼把握.妳知道,我是不相信男人的.為娘的替女兒撮合婚事,說出來總不見得很光彩。但是史胡子他在這張書信上將妳著實誇了壹通,讓我也不能不心動了.而且我知道,胡子他是不會看錯人的.妳自己好好看看他寫的什麼吧." 

 修流把展開那信看了.史可法在給式微的信中,先是就與式微的舊往故事痛心疾首,言辭哀婉淒絕,催人淚下.然後陳明大義,就眼下之局勢,道明可為與不可為道理者三.最後提到了素真,信中言道:"可法立誌同赴國難,以故不能以壹身與娘子相隨.可法至今無有子嗣,唯有壹義子史德威隨侍.月前與妳母女相認,此生可無憾矣.素真秀外慧中,心地善良,嗟乎可法公務纏身,致使父女歡聚無多.修流系修涵之弟,望娘子勿以當年之錯見嫌之,其為人忠勇紮實,如其願意,可以素真妻之.望娘子玉成此事,可法自此壹心安然矣." 

 修流呆了半晌.這可是史可法的壹腔心意,而且他也有些喜歡素真質樸的性格.他覺得自己已找不出拒絕的理由了.但是,他覺得自己在跟斷橋道清事實真相前,是不可能與另外的女人相好的.於是他說道:"式微道長,史大人在信中要我帶素真回到南京他祖母那裏壹事,我可以做到.但是成親壹事,恕修流尚有孝在身,絕對難以從命!" 

 式微道:"成不成親我不管,不過,妳這輩子壹定要待素真好.她跟著我苦了這麼多年,我把她交給了妳,但求凡事妳都得替她多擔待些.明日妳便帶她回南京去,見她的奶奶跟史夫人。"修流道:"道長放心,我這輩子都會對素真妹子好的!"素真聽了這話,臉上掠過壹絲喜色,但眼神隨即又暗淡了下來。 

 式微笑著跟身邊的素清道:"這話妳也聽清了?素清?"素清雙眼無神,黯然點了點頭. 

 次日,修流與素真離了"式微觀",向南而去.修流讓素真騎在馬上,自己牽了馬走.素真還是第壹次騎馬,在馬上咯咯地直樂著笑.那時正是早春二月,大地已然復蘇,江北四處蕭條的景象,又開始有了些生機。修流壹路上心事沈沈.只是當他看著素真歡快的樣子時,心情才忍不住好了起來. 

 眼看到了江邊,修流扶著素真下得馬來.因為是跟素真在壹起,這時他最怕見到的人便是"夫妻肺片"了.他跟素真在渡口上坐著,等著船只.

  這時,只見壹葉扁舟自上遊飄流而下.船頭上站著壹個枯瘦的老頭,頭發稀疏,壹個大紅鼻子,熠熠發光,他的背上吊著個水桶般大葫蘆,形象可笑. 

 那船離渡口尚有四丈多遠時,突見那老頭拔身而起,躍出兩丈多,隨後右腳尖在水面上輕輕壹點,又騰越出三丈多,呼地壹下落在了渡口邊上.他的整個動作就象壹只青蛙跳躍,前後壹氣呵成.修流看了他的輕功,暗地裏喝了聲彩.要知道輕功好的人,壹躍兩三丈並不為難,難的是間歇中的借力.這老頭居然只借助水面換勁提氣,顯見其不但輕功絕高,而且內力極深. 

 素真道:"周大哥,看這人的武功,好象比我娘還厲害."修流道:"看來也是個江湖上的人物,咱們不要理他,只管等船." 

 那老頭到得岸上,卻沖兩人喊道:"餵,妳們小兩口見到壹個頭戴竹笠,扛著竹竿的中年漢子沒有?那人青衫芒鞋,身長面白,好招惹是非,多管閑事." 

 修流心想,老頭說的這人,倒有點象朱舜水先生,但那“招惹是非,多管閑事”從老頭的嘴上說出,看來他是敵非友了.他朝老頭搖了搖頭.老頭怒道:"妳啞啦?臭小子,我在問妳話呢!"修流道:"我沒啞,只是妳我素昧平生,我為何要去理妳?!" 

 老頭走了過來,說了聲"好",冷不防便壹把抓起修流的後領,將他向江上擲去.素真驚叫壹聲,禁不住便向修流撲去,腳下卻踩了個空,撲通壹下掉入水中.她不會水,便雙手亂抓,在水中掙紮著. 

 修流在空中翻了個身,輕輕落在那艘小船上.他見素真掉到水中,想都沒想,便壹頭躍入水中去.他水性也不好,又被驚慌失措的素真緊緊抱住了腰膀,於是費勁地折騰幾下,喝了幾口水,就眼冒金花了. 

 那老頭在岸上看了,高興地哈哈大笑,接著便取下背上的酒壺,猛喝了壹大口.只見他的氣色越來越好了。 

 忽然,船上那舟夫將竹篙在水裏壹撐,跳躍過來,壹手提起修流,將他扔到岸上,接著趁竹篙向岸上傾倒時,又壹把抓起素真,隨著竹篙倒下,兩人壹起飛躍上岸.老頭看了那船夫的身手,道:"船老大,看來老夫方才看走了眼,沒想到妳卻是個高手."那船夫冷冷壹笑,道:“什麼高手?不過是在這江面上胡亂混口飯吃而已.”

  修流覺得這船夫有點眼熟,他想了壹下,忽然記起來,這船夫便是在那天晚上在焦山"棲涼別院",匆匆見過壹面的"四菜壹湯"中的"酸辣湯"湯六.於是他朝湯六拱拱手道:"湯大哥別來無恙?"湯六笑道:"原來周兄弟不太通水性.不知妳身邊這位姑娘如何稱呼?" 

 修流看了眼素真,素真因方才情急之下,緊緊抱住了修流,此時正臉紅耳赤地坐在壹邊,低著頭擰著衣服上的水.修流明白湯六是想起了斷橋,才問到素真的。 

 修流道:"她是小弟在揚州城外剛結交的壹位朋友.湯大哥,我們想過江送這位姑娘回去南京,不知妳方便不方便,便請替我們走上壹遭."湯六笑道:"周兄弟要過江去,湯某自然義不容辭.湯某最近閑時常去金山寺,與斷橋姑娘,寂永,鐵巖切磋棋藝.不知這回周兄弟是先上瓜州,還是先上應天府?" 

 修流聽說斷橋還在"金山寺",心下壹苦,笑道:"如能先去應天府最好."他本想問壹下斷橋的情況,但因素真在旁,不好意思啟口.素真正在擠捏著衣服上的水,身上凹凸有致的.修流看了壹眼,便慌忙側目旁顧了. 

 湯六卻笑道:"周兄弟不知,那斷橋姑娘的父親,卻是與在下深交的壹位朋友,他在江湖上,大有來頭.江南壹帶,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頭。"修流笑道:"妳說的那位朋友知道我是誰了嗎?"湯六道:"這我卻不清楚.我跟葉兄已有近半年多未曾謀面了.兄弟且稍候片刻,待湯某向這位老客官討得船資,便送妳們過江去." 

 他走到那老頭面前,攤著手道:"老客官,該付船資了."老頭昂著頭故意不理,道:"什麼船資?"湯六道:"老客官,過江前咱們不是說好了,我送妳過江,妳須還我壹條人命.這是我為我們'松江幫'定下的規矩.難道這規矩還要先在我身上廢了不成?!" 

 那老頭不怒反笑,道:"原來妳便是那什麼'松江幫'的頭領'酸辣湯'湯六.這話好說,老夫立馬便還妳船資。妳想要男的還是要女的?"湯六便看了壹眼素真,道:"在下想要女的." 

 老頭於是走向素真,笑道:"姑娘,妳眉目可愛,只是老夫還得去趕壹場約會,來不及跟這廝理會,只好將妳充作船資,對不起妳了.但願妳在黃泉路上慢慢走。"說著,他那幹鐵似的手掌,喀嚓壹聲,壹把便向素真探出. 

 素真躲了壹下,老頭壹擊落了個空,他楞了壹下,沒想到素真武功不弱.修流上前壹步,擋住老頭道:"老爺子請自重!妳知道他是誰嗎?"老頭道:"是誰,不就是妳的媳婦嗎?!老子幹脆連妳壹起廢了,免得妳媳婦壹人孤單。"說著,壹掌便向他拍擊過來,修流伸手壹格. 

 老頭接了修流壹招,只覺得對方的內力強勁逼人,於是他臉色登時大變,厲聲問道:"臭小子,妳的師傅是誰?" 

 修流道:"妳又是誰?壹大把年紀了,也敢在這長江邊上撒野?!是不是喝多了?"老頭道:"妳居然連老夫的名字都不知道,要是死了,還真有些冤。我看妳內力強勁,方才招架老夫的那壹招,形同無勢,卻蘊含著三十六種變勢.小子,'半死生'於松巖是妳什麼人?" 

 修流聽了,心下也吃了壹驚.老頭居然能在壹招之內,便勘破他內力的出處,看來他的武功,深不可測.他覺得,自己既然得受過懸念在武功上的點破,便須替他爭個面子.這時他豪氣頓生,說道:"老頭兒,就算我是於松巖的弟子,妳便待如何?" 

 老頭笑道:"如此很好.是便是,什麼就算是?!老夫二十多年前與'半死生'的過節,今日便在妳身上清算!"他雙掌壹撐,便要出招. 

 這時,湯六走上前來,對老頭道:"'滿堂紅',我要的是妳的船資,妳何必跟他們兩人過不去?他們兩人都是我的朋友。在江中時,我本來是可以取妳性命的,只是壹念之差,以為妳退出江湖這些年後,如今已經改邪歸正了,因此讓妳到了岸邊.沒想到妳還是當年的那副鳥樣。今日難道妳真想與我們破釜沈舟,壹決雄雌嗎?" 

 老頭對湯六道:"妳也想跟老夫為敵?!也好,今日便讓我熊某先結果了妳,免得留下後患.妳們'松江幫'居然敢屢次違抗朝廷的封江禁令,大批人眾公然在江上擺渡,搶掠官軍,已是死罪.妳看好老夫這招'哥倆好'了!"說著,騰空而起,象只山梟般便朝湯六撲了下來. 

 湯六心道:"原來這'滿堂紅'果然已經投了馬士英壹幫人,正好趁此時將他剪滅,以絕後患." 

 於是他硬接了老頭壹招,忽然覺得有點氣悶,肚腹間如被刀割.他的武功路數走的是剛猛壹派,平時出手,身上少說也有上千鈞的氣力.但與老頭對了壹掌,右臂渾如碎裂了壹般.這時老頭第二掌又攻擊過來,這是壹招"壹定高升",湯六不願退後,又硬接了他壹掌.老頭的第三招是"雙喜臨門",跟著上來,湯六抵擋之下,更覺吃力.而他使出的兩招"掣鯨遊海"跟"水漫金山",雖然強勁,但很快便被老頭借力給破了. 

 修流見了喊道:“湯大哥,妳不能跟他硬對著。”話聲方落,老頭已使出第五招"六六順",此時湯六氣力不加,胸口被老頭壹腳踢中,整個身子飛了起來,輕飄飄掉落到江中.素真驚叫壹聲,趕緊抄起竹竿,伸入水中.剛才湯六救她上水,她心存感激,因此掛念著湯六。修流卻知道湯六的水性,見他落水,也不十分為意,只是提防著那老頭. 

 老頭走了過來,問修流道:"臭小子,告訴我,現在於松巖他人在哪裏?老夫便放了妳."修流道:"妳須先告訴我妳是誰?"老頭道:"說出來嚇死妳.老夫姓熊名火,二十多年前在江湖上,誰人不知曉我的大名頭?!聽這名字就嚇妳壹跳." 

 修流沈吟壹會道:"熊火?恕我見識淺,我好象沒聽說過這名字." 

 這話把熊火氣得火冒三丈,叫道:“妳小子居然連我的聲名都沒聽說過?!看我不收拾妳!” 

 這熊火在三十多年前,曾經也是個轟動江湖的黑道人物,他的武功雖然不及"半死不活"於松巖與白石川,但也曾有過與"血雨腥風"冷雨風,在洛陽福王府內大戰兩天兩日,僅以壹招之失負與冷雨風的風光之事.後來他因屢次受福王差遣,在黑白兩道上做惡多端,為害武林,因此受到了“半死生”於松巖的追殺,差點命喪於松巖劍下.自此便在江湖上消失了.後來他雲遊到了雲南,四川,貴州壹帶,郁郁寡歡,甚不得誌,終日借酒澆愁.沒想到幾年過去,那酒總算沒有白喝,卻被他悟出了壹套獨特的"酒拳""滿堂紅",這套功法只有十壹招,從第壹招"哥倆好"到最後壹招"滿堂紅",酒勁須得越來越大,功力也壹招比壹招強.但倘若離開了他獨家配制的酒,那功力便大打折扣了。原來,當時熊火在貴州深山野林中,費了好幾年功夫,找到了幾種罕見的藥材與蜈蚣,蛇虺之類,然後將它們泡入酒中,經年可釀成壹種勁道極大的藥酒,終日飲用,自此居然內力大增. 

 後來馬士英聽說了他正在黔中,便花重金將他招入帳幕之下.熊火也想借馬士英的名望,在江湖上東山再起.這次他正是受了馬士英之命,到淮南去追殺朱舜水的.兩天前他跟朱舜水相約,在江陰江邊上廝殺。今日他便乘了湯六的船,自上遊趕了下來。 

 此時,他見修流內力高強,便想急速將他擊殺,以免日後在江湖上又多了壹位對手.於是他壹躍而起,右手成爪,壹出手便用上了第六招"五魁首".他大聲叫道:"臭小子,看好了,這招叫'五魁首',讓妳見識壹下老夫的本事!接住了." 

 修流立在當地,右手攥劍.熊火那手勢變幻莫測,轉眼之間,似乎已攻出了十幾招.修流壹連退了丈余,尚不能脫手出劍.突然熊火的手爪向他的面門猛抓過來,他迅急拔劍,只見劍光壹閃,如閃電般劃過.熊火不敢硬接,忙抽身後躍.但修流的右手袖角,卻被熊火的內力震裂了. 

 熊火冷笑道:"臭小子,果然有兩下子."兩人鬥到第四手時,熊火大喊壹聲,道:"看好了,這招是'八匹馬'!" 

 修流在與他對接到第三手時,已經感覺到以對方強大的勁力,自己僅憑身上功力與他周旋,非落敗不可.於是當對方的第九招攻來時,他想以快攻快,壹劍直逼熊火面門.熊火雙掌驟然夾住"竹"劍,往前壹推,修流便連人帶劍翻倒在地.熊火道:"臭小子,真沒想到,妳居然能擋得住老夫'滿堂紅'中的八招!天底下能招架住老夫五招的,已是非常高手了,看來於松巖這些年也還沒閑著." 

 這時,江邊上那無人小舟忽然慢慢朝渡口靠了過來.修流見了,知道這船定然是湯六在水下推移過來的.他忙挽住素真,正要跳下船去,那熊火卻奪身向前,壹掌朝船頭拍下,那船登時喀嚓壹聲分裂開來,向兩邊散去.只見那湯六忽然自水中壹躍而起,濕漉漉地落在岸上. 

 素真喜道:"湯大哥,原來妳沒死!"湯六道:"這'滿堂紅'有些難纏,我須叫我的弟兄們過來."他嘬口壹呼,那嘯聲長傳出去,音響裊裊不絕於耳. 

 五十四 

 此時,江面上壹艘小船順流飄下.船頭上坐著壹人,手執漁竿.青衣芒鞋,頭戴竹笠.修流壹見之下,大老遠便沖著船頭那人驚喜地喊道:"朱先生,果然是妳來了?!" 

 來人便是朱舜水.他將竹竿在船頭壹點,飛身上得岸來,而後又將漁竿往地上壹插,跟熊火道:"'滿堂紅',我沒失約吧?此刻正是午時."  

熊火看看天,又察看了壹下漁竿,笑道:"很好,朱老弟果然沒有爽約.此刻正是午時.前天所商之事,咱們來做個了斷吧!那弘光皇帝的密詔,妳趕緊交出來吧!"朱舜水道:“弘光皇帝什麼時候給過我密詔了?”熊火聽了怒道:“這麼說,妳是在消遣老夫了?” 

 修流走上前來,正要朝朱舜水做揖,朱舜水卻壹把攥住他的手,笑道:"流兒,這裏沒妳的事了,妳速去揚州城壹趟,告訴史大人,淮南那邊事情有變,黃得功的軍馬已經奔揚州來了,但是待得解了揚州之圍後,史大人只能讓淮南兵馬屯在城外紮營,絕對不能讓他們進城去!若是進了城,只怕黃得功存有二心,到時要火並." 

 修流道:"朱先生,原來妳不知道?史大人已經離開揚州上泗州去了."朱舜水訝然道:"史可法他去了泗州?在這節骨眼上,他卻偏又離開了揚州.那黃得功只有他才能彈壓得住."修流道:"史大人要我送他的女兒過江上應天府去,此刻我如回去揚州,劉先生必然不會讓我進城的." 

 朱舜水沈吟了壹會。他看了眼素真,笑道:"沒想到史大人還有個女兒,史太夫人要是見了,定然十分高興。也好,待我擺平這'滿堂紅'之後,我再親自去揚州走壹趟." 

 那熊火冷笑道:"朱老弟這話說的早了,未免太不把老夫看在眼裏!前天在鳳陽時,妳說有要事未了,不願與我決鬥,約定今天在這裏見個高低.老夫便知道那密詔定然是在妳身上。老夫已然讓了妳,既然妳不給我面子,現在午時已過,咱們閑話少說,可以開始決鬥了吧?"

  修流道:"朱先生,這老頭到底是什麼來頭,要妳與他糾纏不休?"朱舜水道:"他與馬士英是同鄉,都是貴陽人.他在江湖上已隱沒多年,沒想到這兩個月來,他受馬士英的差遣,卻壹直在盯著我.我去淮南的事,也被他知道了!還窮追著我要什麼密詔。"修流故意道:"我看他的武功,也就稀松平常,這種人何必先生與他動手?" 

 熊火聽了修流的話,勃然大怒,壹手便又向他抓來.他此舉正中修流下懷,他的意思,就是要惹急熊火,讓他先跟自己再過上幾招,消耗體力,然後朱舜水與他對決時,便可穩操勝算.朱舜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不願修流參與這次決鬥.於是他倒轉漁竿,疾速便點向熊火的右肋. 

 熊火只好回手去擋朱舜水的漁竿,修流篤地後躍丈余.他想,朱舜水既然不願讓他插手,必有他的緣故.於是他跟素真,湯六三人便在壹邊觀戰.

  朱舜水與熊火兩人鬥了壹百來手,仍然不分勝負.素真看了半天,忍不住說道:"周大哥,這'滿堂紅'壹身的好輕功,身形靈巧,跳躍騰挪,實是以退為進.朱先生怕是耗不過他的." 

 朱舜水壹聽之下,猛然醒悟,心想,自己因急於求勝,趕去揚州,卻沒想到差點中了熊老頭的道兒。他沒看出來這素真雖年紀輕輕,卻窺得透門道.當下收住勁力,與熊火緩緩纏鬥. 

 熊火聽了素真的話,心下氣苦.以他現在的武功,原與朱舜水只在伯仲之間,但朱舜水在體力上卻遠勝於他.因此他借助輕功,想在耗掉朱舜水充沛的勁力後,再用"滿堂紅"拳法加以擊殺.沒想到素真沒有什麼實戰經驗,卻更容易勘破當事者的迷點.她的壹句話,便使場上情勢,鬥然逆轉.兩人已不象是在鬥武,倒象是在躲藏閃避壹般.

  湯六笑道:"'滿堂紅',看來妳是越老越沒出息了,打不過人家,就學著躲閃."熊火氣得滿臉通紅,陡然跳出圈子,氣喘籲籲地對朱舜水喝道:"朱老弟請稍歇片刻.老夫有些口渴了,得喝上兩口。" 

 朱舜水住了手.熊火從背上解下那個大葫蘆,咕嘟咕嘟地便痛喝起來.他的內力借助的是那藥酒,倘壹會兒功夫不喝上幾口,勁力就上不去了. 

 湯六冷笑道:"喝壹口酒便是壹分勁力.熊老頭可壹點都不含糊.朱先生,這架妳也別打了.跟這種人過招,真他媽沒勁." 

 熊火紮好葫蘆,二話沒說,便雙手箕張,如鷹隼般向湯六猛撲過來,全身骨節,格格有聲.他喝過藥酒之後,勁力倍增,雙目炯炯有神。湯六見了,大笑著撲通壹下便倒跳入江中,沒了蹤影,那江面上直連個水花都不見.  素真笑對修流道:"這湯大哥水性真是了得.這老頭要是在水裏跟他過招,早就沒命了." 

 修流笑道:"我看倒也未必."素真奇道:"周大哥,這卻是為什麼?"那熊火也豎起了耳朵聽著。修流道:"人家熊前輩皮厚,是不怕水的.最不濟時,還有個大酒葫蘆抱著,漂在水面上,怎麼也沈不下去."熊火壹聽這話,氣得眼睛都紅了,便又要來抓修流.  

此時,江上忽然間百舟蟻集,都向這邊江岸靠近來,湯六如箭射般冒出水面,於空中壹錯身,躍上了當中壹只船.湯六高聲喊道:"弟兄們來得正好,今日大家是吃滾刀面還是包餃子?"眾船夫喊道:"但聽湯幫主壹句話." 

 熊火見了這場面,饒是他壹身好武功,在江湖上折騰了幾十年,心下也是有些發毛.他對朱舜水冷笑道:"沒想到今天朱老弟約了這麼多的幫手來打太平拳!"朱舜水也冷笑道:"人緣好時,朋友多了,便會不請自來.聽說熊兄的'酒拳'只有十壹招,卻千變萬化.其中最後壹招'滿堂紅',出手必定見血,熊兄今日何不使將出來,讓在下也見識壹下?!" 

 熊火道:"算了,今天妳人多勢眾,熊某須贏妳不得.咱們來日再會."朱舜水道:“‘滿堂紅’,這麼說妳是連密詔也不想要了?”熊火道:“什麼密詔?莫非它比老夫的命還重要嗎?!”說著,身形已在數丈之外. 

 修流跟朱舜水道:"這熊老頭輕功甚是了得,他如果是馬士英的心腹親信,對我們實是大為不利."朱舜水道:"二十多年前,這熊火與我師父'半死生'曾有壹場惡戰,後來敗給了師父.他生性好強,死不肯認輸,從此便躲回了貴陽,二十年來不曾重入中原武林.他的輕功,獨步天下,當初跟'血雨腥風'冷雨風在福王府比試武功,打了兩天兩夜,僅以壹招之差敗與冷雨風.兩人比輕功時,從山海關壹路跑向嘉裕關,熊火最後還比冷雨風先期半天到達." 

 湯六正好上得岸來,聽了笑道:"朱先生說的這事,睡翁可從未提起過."朱舜水笑道:"溫老前輩也是個愛面子的人,自然不願對晚輩道出此事." 

 朱舜水轉對修流道:"眼下黃得功那裏的變數很大,而且我已把密詔交到了他手上,此時史大人不巧又去了泗州,倘若黃得功他進了揚州城,實際上也就控制了江北.因此我還得去壹趟揚州.那熊火受馬士英之托,這些日子壹路跟著我,我只好與他在江邊約鬥,讓他離開了淮南黃得功軍中." 

 修流道:"既然局勢起了變化,朱先生,我先送素真到金山寺後,便即跟妳壹起回揚州去,見機行事."素真道:"周大哥,妳要不過江,我也不過江.我要跟妳壹起回揚州找我爹跟我娘去."朱舜水道:“流兒,史大人既然將女兒托付與妳,妳們還是快跟湯幫主他們過江去吧,免生意外." 

 修流看著素真,素真笑道:“周大哥,妳上哪兒,我便跟妳上哪兒去.既然妳拋不下揚州的事,咱們便壹起上那裏去!”朱舜水默然無語。修流道:“也好。”

  三人別了湯六。湯六跟朱舜水道:"朱先生,國勢既已如此,妳何不挺身而出,主持大局?!我們松江幫的上千號人物,都願意聽妳的號令!"朱舜水執住湯六的手,笑道:"好兄弟,君子有所必為,有所不為.這些日子,妳們松江幫只要能多送些百姓過江,便是俠義之舉.我們去完揚州之後,定然再與湯兄謀面." 

 朱舜水與修流,素真到得揚州城下時,見那圍城清兵已經收攏到大營中,似乎正要準備離去.三人進了城,見到劉不取,劉不取笑道:"多虧朱先生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黃得功到來.滿洲人可能聽說黃得功的援軍來了,便要拔營而去.他們也是孤軍深入,如果我們同心合力,何愁強虜不破?" 

 朱舜水笑道:"劉兄果然是個難得的英才,這次守城,功不可沒.不過,朱某此次來揚州,是想勸說劉兄不能讓黃得功進城."劉不取笑道:"早間我已派人去告知黃將軍,請他們在城外紮寨,待得史大人回城時,再行商議入城事宜.史大人壹日不回,他們便壹日不能入城.我邀請黃將軍只帶上身邊侍衛入城暢飲,他卻視做了鴻門宴,不想入城."朱舜水道:“原來劉先生對黃得功已然留了壹手。”劉不取笑道:“非常時期,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卻萬萬不可無!” 

 朱舜水道:"我原是要黃得功在看過密詔後,即行燒毀,以免後患,沒想他卻將密詔藏於身邊.他既得密詔,倘以之要挾史督師,後果則不堪設想.我跟他深談後,方知他對揚州的繁華覬覦已久,如他進了揚州,高傑等人不服,則江北壹帶定然又是壹場混戰,清兵又可坐收漁利.既然劉兄對此事已有所防範,料來揚州城不會再生變故,在下這就回應天府去了." 

 劉不取跟修流道:"子漸,妳帶上素真姑娘跟朱先生壹齊走吧,這裏暫時沒事了."修流道:"先生務必多加保重.我到江南後,壹定要找到我姐姐,壹有了消息,我便告知妳."劉不取道:"但願妳們姐弟能早日團圓.如找到她,妳就跟她說,我劉不取這輩子對她矢誌不渝!" 

 三人來到江邊時,修流原想先去瓜州渡,與斷橋見上壹面,然後再送她回家,但壹想起自己跟她的關系有些尷尬,而且素真又在身邊,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決定先把素真送到南京史可法府後,把她交給史母,而後再去金山寺找斷橋,送她回嘉定去,也算了卻壹樁心事.  於是他跟朱舜水,素真上了壹艘船,順風往江下遊飄去.江面時不時有些輕舟艋艟劃過,估計都是"松江幫"的人物.船只在江上行走了約半個時辰,上遊處突然有壹艘船快速駛下來,船頭上壹人望了修流這邊,大老遠就喊道:"修流兄弟,我是沒心肝,妳們快把船靠過來." 

 修流仔細看了,那船上果然便是"夫妻肺片"夫婦倆.他只好讓船夫把船停下.朱舜水卻不認得他夫妻倆,修流說了,朱舜水道:"江湖上聽說過他們的名號,真正知道他們的人,對他倆的口碑都不錯.他們雖說好吃人肉,但吃的都是惡人之肉。"素真嚇了壹跳道:"人肉也能吃嗎?"朱舜水笑道:“惡人的肉吃起來,味道相當不錯。”素真道:“先生也吃過人肉?”修流道:“朱先生在跟妳開玩笑呢!” 

 兩條船靠近了.爛肺泡從艙中出來,道:"昨天我們見到酸辣湯,說在北邊渡口遇到了妳們.因此今天壹早我們就出來在江上找妳們了.這位想必便是大名鼎鼎的朱舜水先生了?"朱舜水忙起身來,與他夫妻拜會過了,笑道:"賢伉儷以江為鍋,這'夫妻肺片',在江湖上可是壹道名菜!" 

 沒心肝與爛肺泡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心下裏十分受用.爛肺泡打量著素真,問修流道:"這位姑娘是誰?長得好俊!"修流正要說話,素真笑道:"我是揚州西城外'式微觀'的小道士,今日要回南京去探親." 

 爛肺泡道:"看不出來,年紀輕輕的,還是個出家人.修流兄弟,妳真是艷福不淺吶."修流笑道:"爛大姐,這素真姑娘是史可法大人的女兒,我目下要送她回南京她祖母家去."說完這話,他瞥了眼素真,只見她正對著茫茫江水,嘴角掛著壹絲微笑. 

 爛肺泡笑道:"我說呢,修流兄弟決不是那種三心兩意的人.妳說是不是,當家的?"說著捅了壹下沒心肝.沒心肝道:"臭婆子,說什麼呢妳?!人家修流兄弟跟這位姑娘又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要妳操心?別讓朱先生聽了笑話." 

 朱舜水笑道:"兒女之事,朱某不解風情,也從來不管的."  爛肺泡道:"那就好,這事便由我來鬧個明白.修流兄弟,今晚我們便壹齊上瓜州去,妳跟斷橋姑娘該有壹個多月沒見面了,既然揚州那邊沒事了,妳也該去看看她了.妳不知道她有多想妳!"說著便躍過船來,拉起修流,又跳了回去. 

 朱舜水執起素真的手,笑道:"素真姑娘,既是如此,咱們今天不如就先上金山寺去,歇上壹宿,明日再趕路去南京?"素真笑著跟朱舜水壹起跳過船去.沒心肝跟這邊船上的船夫道:"孟小乙,妳們湯六幫主如若問起來,就說我們大家今晚上金山寺打尖了."那孟小乙答應了,顧自駕船走了。 

 修流的心思,此時就象江水般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他無時不在想著跟斷橋見面,卻又害怕真的見到她.倒不只是因了素真在身邊的緣故.他要是跟斷橋再次見面後,還要對她隱瞞真相,那是再怎麼樣也說不過去了.但無論是斷橋還是他自己,都很難於去接受他是斷橋的舅舅這個事實. 

 爛肺泡看他心思沈沈的樣子,也不去理他,顧自拉著素真的手聊起天來.壹個多時辰後,船在瓜州渡靠岸.修流道:"諸位請慢行壹步,讓我先去告知雪江大師壹聲."沒心肝嘆口氣道:"流兒可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才壹個多月不見斷橋姑娘,子就猴急成這樣子." 

 修流心裏記掛著斷橋,便匆匆往金山寺跑去.到得寺門外時,只見寂永笑吟吟地迎了出來.修流忙向他問起斷橋跟"黑旋風"的情況,寂永訝然道:"周施主原來沒見到斷橋姑娘?她前幾天便吵著帶上那'黑旋風'上揚州找妳去了!" 

 修流聽了這話,象是兜頭被淋了壹盆冷水.本來他是怕見到斷橋的,如今出於意外地又見不到她,心下既是失望,又是掛慮。他問說雪江大師跟鐵巖在不在寺裏?寂永道:"大師正在後殿禪房,跟壹位葉姓施主喝茶,那鐵巖心下喜歡斷橋姑娘,自然是跟斷橋姑娘走了."修流聽了,心下失落莫名,壹陣氣悶. 

 五十五 

 寂永引領著修流來到雪江的禪房.修流跨進房去,只見雪江正跟壹位身著綠衫的中年人坐在榻上,壹邊品茶,壹邊攀談著.修流壹見那綠衫人,便錯愕壹下.那人便是上次他在松江府白日歌船上會見過的那位葉姓客商.修流來到雪江面前唱了個喏,又拱手對綠衫中年人笑道:"葉兄別來無恙?看來那白日歌也是奈何妳不得了." 

 那人正是葉思任.他見了修流,壹陣驚喜,忙下得榻來,扶著修流雙臂,仔細端詳著他道:"象,實在是象極了妳大哥修涵.修流,上次在松江府,匆忙之間,我沒能認出妳來.今日相見,妳該叫我壹聲姐夫了吧?!" 

 修流長長看了他壹下,便拜倒在地,叫了聲姐夫,雙眼忍不住掛下淚來.此時他哭的,既有幾個月來壓抑在心頭的家破人亡的悲痛,還有與斷橋之間關系的突然變故.葉思任心下壹酸,扶起他來,笑道:"流兒,妳兩個姐姐要是看到妳如今成器了,肯定會很高興的." 

 修流道:"只可惜周菊姐如今不知流落在何方?這次回江南來,我正想要去找她."葉思任笑道:"什麼時候妳上嘉定去,我給妳壹個驚喜,還妳個周菊姐姐."修流聽了大喜,道:"原來周菊姐她早已在姐夫府上."葉思任簡單地敘說了壹下與周菊相逢的事。 

 修流隨即又想到斷橋,臉色壹下黯淡了下來,囁嚅著道:"姐夫,我跟斷橋也是偶然結識的,當初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倆的關系." 

 葉思任微笑道:"幸好妳照顧了橋兒這麼長時間.雪江大師已經將妳們倆的事都告訴我了.大師說了,這便叫緣分."修流喃喃自語道:"緣分?這算什麼緣分?爹爹要是在世,非得打斷我的腿不可!" 

 葉思任跟修流道:"明日我要上揚州去找橋兒,妳這些日子累了些,先在寺裏休息兩天,待我找到橋兒後,咱們壹起上嘉定去,好好熱鬧團圓壹下." 

 他轉對雪江道:"大師方才談起小女的內功心法,在下卻有些困惑,因為在下除了教給斷橋書中壹些學問與博弈之外,從來沒有授予過她什麼內功心法." 

 雪江凝眉道:"這倒奇了.沒想到葉施主對令愛修習高深內功的事壹向不知.那麼這位授予令愛內功心法的高手,又會是誰呢?"葉思任拱手道:"大師可否當面示範壹下?" 

 雪江想了壹下,登時以指為劍,倏忽點破而出,他內力太強,雖然是在摹仿斷橋的功力,出手時已收斂幾分,但修流與葉思任的衣裳卻被硬直地鼓吹起來,嘩嘩做響.雪江見葉思任看過之後,陷入苦思,便又使出壹招他交給斷橋的'九月初三'.葉思任揣摩了壹會,仍是滿臉的迷思. 

 修流在壹邊看了,卻是略有所思.他覺得雪江大師方才那兩招的內功路數,很象自己修煉過的"天知心法".但是斷橋是不可能知道這套內力心法的.因此他只在壹邊看著,壹聲不作. 

 葉思任道:"大師演示的這兩招,定然不是我的從學路數.看來,這麼些年下來,我對橋兒的管教是疏松了.卻不知道教她內功心法的那人是何用意?"雪江笑道:"令媛資質甚佳,不到兩個月,便將老衲的壹套久而不用的劍法,全學了去."葉思任道:"多謝大師厚愛,賜教於她,可我不知教她內功心法者,是正是邪?!倘是歪門邪道,我自當廢去她的武功!" 

 修流突然脫口說道:"姐夫,此事萬萬不可!"葉思任楞了壹下,道:"流兒,這卻是為何?難道妳知道橋兒她的內力來路?"修流其實只是聽到葉思任說要廢斷橋武功,情急之下便冒出這麼壹句,葉思任這壹問,他又不知該如何對答了,只是支吾著.雪江對葉思任道:“不過,依老衲之見,令愛體內的內力,似乎並不是很純正。葉先生當花些時日疏導,方能融會貫通。”葉思任謝過了。 

 這時禪房外有人擊掌笑道:"妙哉,妙哉!"雪江與葉思任聽了,相顧壹笑。雪江笑道:"原來是朱先生到了,不知先生所言妙在何處?"朱舜水與"夫妻肺片",素真走進禪房來,朱舜水笑道:"妙處盡在不言之中,難與君說."雪江笑道:“衲參禪,原是故弄玄虛,沒想到朱先生也染了這毛病。”兩人大笑了。 

 葉思任與朱舜水見過了.雪江問道:"不知尊師懸念道長近年來壹向可好?"朱舜水道:"我也有好些年沒見過他老人家了.他深藏於山中,不問世事,自然清閑得很。"葉思任笑道:"上回我匆匆去了趟閩中,倒是與於老前輩會過壹面.他如今正隱居於白雲深處,養茶釀酒,快活如神仙壹般,豈是妳我之輩所能企及?!" 

 雪江笑道:"還是於兄他道高壹丈啊!他要是還在江湖上,這大江南北,恐怕又要大大熱鬧了."葉思任笑道:“大師跟道長同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江湖上少了妳們,這些年來不知遜色了多少!” 

 朱舜水道:"有件事頗為意外。大家還記得十多年前銷聲匿跡的那個熊火嗎?”雪江道:“自然記得。當初他便是被懸念道長逐出江湖的。”朱舜水道:“前日我在江北與他交過手,他的武功似乎有進無退,又獨創了壹套‘酒拳’,內力大增,自號‘滿堂紅’。如今他附冀於馬士英,這次重現江湖,只怕免不得又要給武林添亂了.眾位還須小心才是."雪江道:"這熊火心高氣傲,若為馬士英所用,亂子著實不小." 

 眾人又聊了壹會.天色已黑,寂永便引領大家去膳堂用餐.葉思任問了修流素真的情況,道:"流兒,這姑娘看上去不錯,人文靜,又是史大人的獨生女兒,妳對她要有意,姐夫替妳做主,擇個吉日給妳們完婚便是.既然史大人托付妳送她回南京見她祖母,定是有意要玉成妳二人,妳切莫辜負了史大人壹番心願."修流道:"史大人倒是在書信中提及此事,不過--"

  葉思任見他言語吞吐,便笑道:"這事全看妳自己有無意思,姐夫說的做主,也只是我壹廂情願的事.妳也毋須過於認真,凡事不要勉強自己便是.男女情愛,原是別人做不了主的,妳自己看仔細了。"修流道:“這事還是以後再說吧。” 

 晚飯後,朱舜水與葉思任跟雪江在後禪房擺起了棋局.三人下棋是應酬,聊天是真,他們壹直下到四更後才去歇息. 

 修流飯後帶著素真在寺裏閑逛著.素真笑道:"周大哥,原來佛寺裏住的都是男的和尚,道觀裏住的都是女的道姑."修流聽了笑道:"倒也未必.道觀裏也有男的住著,庵裏也有女和尚住著。"素真瞪大了眼道:“那麼那些女和尚也剃光頭嗎?”修流道:“自然也是剃光頭的。”素真道:“幸好當初我娘沒去做女和尚!女人剃光頭真難看。”修流本想說女道跟女和尚不能結婚的,又怕傷了素真的心,便咽下不說了。 

 兩人走著走著,不覺出了後院.到了半山,兩人在壹塊巖石上坐下,這時江風襲來,素真縮了縮身子.修流忙脫下外衣給她披上. 

 素真道:"周大哥,妳真的很喜歡那位斷橋姑娘嗎?可惜我沒見過他.不過我看她爹爹的樣子,她壹定長得很俊俏的!不象我爹爹長得難看,我壹定也很難看的。"修流道:"妳壹點都不難看,而是很漂亮。”素真喜道:“真的?”修流點了點頭道:“什麼時候我買壹面鏡子送妳。”素真羞澀地低下了頭。 

 修流頓了會道:“我的確是很喜歡斷橋姑娘,但這是不可能的事."素真道:"為什麼?"修流嘆了口氣道:"因為她是我的外甥女!天底下哪有做舅舅的跟外甥女男歡女愛的?!" 

 素真聽了,嘆了口氣道:"周大哥,那妳喜歡我嗎?"修流道:"喜歡,不過我覺得我喜歡妳,跟喜歡斷橋的感覺不壹樣.妳是個好女孩,這輩子我會好好照顧妳的."素真笑道:"我不用妳照顧,妳今後無論去了哪裏,跟誰好,只要妳心中有我,我都不會介意的."修流聽了,心頭壹陣難受。  第二天,葉思任要上揚州去,寂永送他過江.葉思任跟修流道:"流兒,妳安置好素真姑娘後,當盡快去壹趟嘉定,跟妳兩個姐姐見上壹面,也好讓她們倆放心."修流答應了.他跟素真和朱舜水坐上"夫妻肺片"的船,沿江而上,去了應天府. 

 修流跟朱舜水在棲霞山下便別過了.朱舜水跟他道:"只要史大人能彈壓住黃得功,高傑二人,朝中局勢便很有可能轉機.我回南京後,想好好再去參詳壹下那地下秘宮.以後妳如有事要與我聯系,只須在玄武湖邊城墻上插跟竹竿便是.沒事千萬不可輕舉妄動.馬士英身邊很有些高手,如今他防範得益發緊了,妳壹定要小心從事,不可在南京城裏多拋頭露面!更不可貿然去闖馬府!" 

 修流到了南京,怕招人耳目,便換了壹套行頭,打扮成書生的樣子,搖著紙扇,左顧右盼,大步流星.路人見他走路兇急,不象個士子,倒象個赳赳武夫,便都拿眼覷它。素真則扮成個小童,替他背著弓,挎著劍.  他找到第壹次跟斷橋到南京時住的那家客棧.店家看了半天才認出他來.店家道:"客官,上回妳跟那位小姐還有那只大黑狗,兩只白鶴怎麼壹下子全不見了?!妳的帳還沒結呢."修流掏出壹錠銀子放在桌上.店家笑道:"相公今天想要點些什麼菜?我馬上就讓小二去給妳打掃壹間上好的客房."說著,笑嘻嘻看了眼素真,素真慌忙低下了頭. 

 修流道:"店家,妳不必往歪處想。我今天來,壹是結了舊帳,二是想打聽壹下,那史督師的府上在哪邊?"店家道:"妳說的是史可法史大人吧?他家在城東汲井巷那邊,不過史大人現今正開府揚州,妳可能找不到他的.不瞞客官,這史大人算是條漢子,這南京城裏,誰人不服他?"素真聽了這話,微微而笑. 

 這時旁邊壹張桌上有壹人突然說道:“是條漢子又怎麼啦?做死英雄誰不會做?有本事就做活英雄!”修流聽了,看了壹下說話的那人,卻是壹個破衣襤褸的年輕人。修流道:“請問這位兄臺,何為死英雄,何為活英雄?”  那人道:“死英雄便是壹死了之,不顧家國大體,其實是懦夫。而活英雄則是忍辱負重,雖視死如歸,卻會為了家國利益,盡到最後壹分力氣。”修流想了想,覺得這話有些道理。 

 這時店家過來跟修流笑道:“客官莫怪,這人是個癲子,時常在本店打秋風,三天兩頭的賒帳。”修流道:“店家,他共欠了妳多少銀子?”那店家翻出帳本,正要對帳,那年輕人忽然說道:“壹共是七兩五分六毫,對也不對?”店家楞了壹下道:“原來妳小子全都記得!” 

 修流便替那人還了帳。那人道:“爽快,爽快。這筆帳在下先記著,將來必定還妳。”修流道:“區區小錢,何必言還?”說著就要離開。那人道:“兄臺不想知道在下的名姓嗎?”修流拱手道:“請問尊姓大名?”那人道:“在下歸去來,是個要飯的。” 

 修流與素真兩人離了客棧,很快便找到史府.管家看了他們倆的打扮,初時不讓兩人進去,修流便拿出史可法的親筆信,管家看了信封上的字跡,馬上就進府去通報了.修流兩人等了壹會,只見管家快步出來,笑道:"老夫人有請二位." 

 兩人隨管家來到廳堂,只見堂上正中間坐著個七十來歲的老婦人,側邊坐著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素真壹上堂去,便朝那老婦人跪下,拜了三拜,老婦人忙摟起她來,道:"福份,福份吶!真是沒有想到,俺的親孫女都這麼大了!"說著,抹了壹把老淚。 

 她又拉著素真的手,要她拜上壹邊的那中年婦人,道:“孫女,這是妳的大奶奶,妳快拜見過了.”素真萬了個福,卻不跪下.老婦人道:"閨女,她是妳的大太太,妳怎能不跪?!"素真低著頭,還是不跪.那中年婦人起身笑道:"妳們聊著,妾身去廚下照看壹下,晚上加兩個菜."說著便走了.史老夫人對素真道:“妳這脾氣,倔得就跟妳爹爹壹樣!” 

 那史老太又打量著修流,道:"小後生果然是壹表人材,老身沒想到老來有福,剛從天上降了個如花似玉的小孫女下來,又偏巧招了個這麼出眾的孫女婿."素真羞紅著臉道:"奶奶,孫女沒說要嫁給他."史老太笑道:"真是小孩家話.妳爹爹都做主了,妳還害羞甚麼?"素真看了眼修流,修流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修流第二天便要趕去嘉定,史老太勸留不住.素真送修流到府外道:"周大哥,要不要我跟妳壹起去見妳兩個姐姐?我們家府上太冷清了,我有點不習慣."修流見他雙眸凝鉛,心下壹軟,便不置言語.素真喜道:"周大哥,妳應承了?我這就去告知祖母." 

 不久後素真歡天喜地奔跑著出來了,道:"周大哥,我祖母說了,要我倆拜見過兩位姐姐後,早些時候回來,免得她老人家操心."

  從應天府到松江府,須得兩天多的路程.這時正是三月,江南煙花迷蒙,草長鶯飛。素真看著路邊美景春色,不覺笑逐顏開.以前她老是呆在道觀裏,難得出來壹趟,至多也只是到山上打打柴,捉些小山獸什麼的,哪裏見過這等美景? 

 到了嘉定城,兩人餓了,便找了家酒樓,看那匾額上寫著"不歸樓".兩人吃了飯,問店家說去葉府的路怎麼走?店家還沒說話,卻見有壹人慢慢走下樓來,壹張瘦猴臉,瞇著眼問道:"是誰在打聽葉老板的府地啊?"

  修流起身拱手道:"在下姓周,不知閣下是誰?"那人道:"在下孫四點,時常在這樓上討些生意.敢問小兄弟與葉家有何關系?"修流道:"葉思任便是我姐夫.我剛從南京來,想去拜見我家姐姐,"孫四點看了下修流,慌忙還禮道:"原來是舅爺來了,有失遠迎.老板,快快擺酒!"修流做了個揖笑道:"孫大哥,不勞尊駕了,我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我姐姐了,如今正急著要趕去葉府呢!" 

 那孫四點便吩咐兩個精幹的小開,帶著修流兩人上葉府去.修流在桌上放了壹錠大銀子便走了. 

 周莘聽得管家報說修流來了,忙叫來周菊,姐兒倆到得大門口,見到修流時,兩人早哭成淚人了.修流壹見到周莘,喊了聲“大姐”,先自壹頭跪倒在地,周莘與周菊都摟住了他哭.素真在壹邊見了,嚇得手足無措.  三人進了府,敘過了別後之事,周莘聽了修流說了他與斷橋的故事,道:"流兒,為姐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些日子妳是跟橋兒在壹起!橋兒她不太懂事,多虧妳照料她了." 

 周莘看素真做男童打扮,便要管家先帶她下去歇息.修流道:"大姐,她原是女兒身,只因怕在應天府走動時多有不便,就換了男兒服裝."說著,便讓素真散下頭發.周莘跟周菊見了她清麗含羞的容貌,都呆了壹下.隨即兩人心下裏又喜道:“看來流兒真是有福氣,找到了如此美貌的壹個嬌羞姑娘。” 

 這時,修流拿出劉不取在揚州時托他帶給周菊的那封書信.周菊看了,忍不住黯然垂淚,便將信遞給周莘.周莘看了道:"妹子不必傷心,劉不取他在信上寫的,是做最壞的打算."修流道:"姐,劉先生說了,他這輩子對妳,將矢誌不渝.況且,揚州城近來局勢已有轉機,但願春暖花開的時候,他能回到江南,與妳見面." 

 周菊聽了,眼中蓄淚,幽幽長嘆了壹聲道:“我倒不指望急著見到他.只要他能壹心壹意地忠心為國,我便心滿意足了!” 

 那天晚上,周莘安排素真先在斷橋以前的閨房上睡.他們姐弟三人則在壹起燃燭長聊,涕淚交加.周莘問了些斷橋的情況,修流壹壹都說了,只是隱藏了自己對斷橋的那份酸澀無窮的情感.周莘道:"流兒,我看那素真姑娘人挺順眼的,妳要喜歡她,就跟人家直說好了.妳姐夫是個生意人,在外面走動的時間多了,難免見壹個喜歡壹個.妳千萬不要學他.這素真是個賢惠踏實的女孩,妳千萬別耽誤了人家。"周菊笑道:“姐,妳別替流兒他操這份心了,在這種事上,他可壹點都不含糊呢!” 

 修流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第二天早上,已到用膳時間.修流不見素真下樓,心下納悶,便跟周菊說了.周菊跟他壹起上樓去敲門,卻不見屋裏有聲響.修流心裏格登壹下,忙匆匆下樓去叫周莘.周莘叫了管家壹起上樓,打開門來,只見屋中空無壹人,窗口卻大開著. 

 周莘楞怔壹會道:"會不會是因為我們家款待不周,冷落了素真姑娘,她生氣了,夜半時私自離去?!"修流道:"素真她絕不是這種人.我看這房間裏的架式,她象是被人挾持走的.她真要走,也不該從窗戶出去的。"周莘道:"是誰這麼大膽,居然敢到我們葉家來抓人?!" 

 修流仔細查看過房間,忽然想起在金山寺裏時,聽雪江跟葉思任提到的那位教授斷橋內功心法的高人,猛然醒悟道:"那人可能要帶走的本是橋兒,但他卻誤將素真當做橋兒,抓錯人了.兩位姐姐,我得去追他們回來." 

 他心下壹急,便從窗戶上縱躍出去.他落地時,忽見兩只大白鶴格格叫著,揮舞著翅膀沖他跑來,修流看了,正是舞雲,舞雪.他壹手摟住舞雲,壹手摟住舞雪,突然間又想起了斷橋,眼圈不覺壹熱. 

 舞鶴用嘴喙夾住修流的袖子,帶著他往後院門口走去,舞雪在後面跟著.修流隨著它們走了壹段路,來到壹個人跡罕至的破廟前.這裏距離葉府約有兩裏多,顯然斷橋以前曾帶著雙鶴到過這裏.修流心想,這破廟可能便是以前那位不知名的高人,教授斷橋內功心法的地方.那麼,素真眼下很有可能就在廟裏了.於是他推開廟門,只見門上灰塵颯颯落下,弄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拍打著衣服進了廟後,卻見廟院裏空寂無壹人.修流正在納悶,突然聽得廟堂後面有人柔聲說道:"小哥,妳把門掩上了,然後到後堂來."修流聽說話人的聲音象是個女的,心裏奇怪,問道:“妳是誰?”那人道:“不該知道的妳就別問。”修流聽了,便循聲來到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