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岁前的记忆里,林四唯记得陷落桥。
那是一年随母亲去乡下亲戚家,途经一座独木桥。年久,失修。行至桥中,林四一滑足,一只脚已在桥外。身下是湍流,身悬似断鸢。幸而一只手尚在母亲手中。母亲将她腾身抱牢,林四回看桥下,小小的年纪竟然懂得了后怕。
那座桥每隔几年便有人失足丧命,人称陷落桥。传说河中有个女鬼,生前遇人不淑,有了身孕却不得迎娶,羞愤自尽。后来左近村庄做母亲的常以此训诫女儿,恪守妇贞。至于失足是否是因了女鬼怨气未散作祟,老人们说是,年轻人则皆不信。
二
林四逃过陷落桥一劫,出落成烟行媚视的女子。明眸善睐,目光所及,能羞花。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的美貌。母亲离开她时,林四只八岁。听母亲抱着自己哭得呜呜咽咽,气息在自己耳边一抽一抽地吹得奇痒。母亲止住哭声,转头对父亲说,四儿生得太好,只怕将来不顺。请你多照顾些了。
父亲闷着头抽烟,半晌说,象你遇到我那样不顺?
母亲没再言语,放开林四,拎起皮箱走了。这一走便走过了她的前半段人生。
门外,一个男人殷勤地接过母亲的皮箱,父亲在窗内看到了,两臂把林四搂得紧紧的,直到她喘不过气来。
那是八零年初的事。母亲在文革之后赫然发现,父亲曾经给过她的好成份已经不复重要,父亲和她之间的差距却日渐刺目痛心。母亲是对生活有理想的人,也是美貌得能够把握住机遇的人。母亲走的那天,父亲抽掉两包烟。林四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哭,她只知道母亲和一个华侨去了海外。
虽然没有母亲,但林四的生活并不艰辛。母亲时常有钱汇过来,时而也有新式的衣裙,虽然她的容貌在林四的心中日渐模糊。
林四上中学的时候成绩原本还好,有几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爱上林四,或传纸条,或眉眼生情,林四的成绩一路滑坡。心有些乱,不外是目光的流连追逐,此男彼男的取舍。不知是林四保守,还是那些男生缺少勇气,竟不曾有牵过一回手。
而这样单纯的初恋竟至夭折,林四钟情的一个男生被另一女生横刀夺去。在成年人眼里,这是青涩游戏,在那时的林四眼里,是爱情幻灭了。
到毕业时,林四的成绩不能入大学,胡乱读了一个文秘专业。班里九成是女生,两年在叽叽喳喳里一晃而过。偏偏那些年这个专业很火,分配时毫不费力,进了一家大公司。上班要横穿整个城市,从此林四搬出家住,周末回家。
三
林四进公司的时候,已是九零年初。她一进公司便遇到一个年轻人玉子,那眉眼让她心里一惊,十分里有五六分象足那个错过了牵手的人。这林四便有些上心。
那时候正热傍大款,以林四的美貌,同学为她牵线。林四不是爱钱如命的人,但却是和她母亲一样聪明的人。青涩的爱情幻灭过一次,她更不执著于爱情至上。大款,看看也好。
大酒店里,耳边的钢琴声,几上初绽的玫瑰,对面三十开外有家有室的男人。林四素衣素衫,不着脂粉,落在男人眼中,是惊艳的单纯。从此有玫瑰,有车接来送往,有锦衣玉食。男人叫朗,言谈举止无可挑剔,除了已经有家室。家室据说也是闺秀,只是男人总喜欢新鲜,也喜欢征服。林四的态度总不明朗,男人却极有耐心。
圣诞节前,公司搞活动。作猜谜的游戏,一个人看了谜底作动作,一个人猜。玉子和林四恰好抽在一组,两人居然配合默契,一路杀到决赛,拿了大奖。奖品是人事部的大嫂买的一套家用四十八头的景德镇瓷器。
不知如何分法,玉子忙说我不要,我还没女朋友,要这个成家的东西干嘛,给林四吧。
林四说我也不做饭。
玉子问,你是仙女不食人间烟火的吗?
林四一笑,静下来后,仿佛觉得却之不恭。便踌躇说,还是不能要,我怎么搬得回家。
玉子说,我打车送你吧。
玉子是林四喜欢的那种男人。会说会笑,有了他便不寂寞。但是正因如此,林四更不愿接近。若有天失去了,岂非更加寂寞?但这天的车上林四还是在玉子的言谈里巧笑嫣然。
等玉子帮林四把瓷器搬上楼,林四突然发现,并不好就这样要他走。已是晚上两点了,但是人家出了钱出了力气牺牲了奖品给自己,不能就此下逐客令。想避开两人独处的尴尬,林四拉开窗帘,风追着粉色的窗帘,也追起林四的长发。
是夜吧,是月吧,还是一切都美得不太真实?玉子说,林四我喜欢你。
林四听到的时候并不太惊讶。因为她也喜欢玉子。她就这样依着玉子坐下,玉子握住她的手,她也不拒;玉子抱过她的肩,她也不拒。
玉子又在她的耳边说下很多俏皮话,林四笑得灿若春花。但是心里,她觉得春花总会败。
玉子再坐一会儿,便离开了。林四知道他是谨慎的男人,说晚安,听他的皮鞋声走下楼梯,看他的背影在窗前流连一会才去。那个背影,仿佛都在笑。
四
转过天去,林四去上班。中午坐电梯去吃饭时遇到玉子,玉子拿眼睛看住林四,笑着问好。林四想起前日深夜独处,倒有些拘束起来,低首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一群同事闹哄哄去到餐厅,俩人竟然不得坐到一处。
这天是周四。
每周四朗都会约她。朗是恪守习惯的人,甚至在找情人方面也是如此。
林四看着朗坐在对面,吃完最后一道蛋挞点心,心里想自己也象朗生活里的点心吧。油腻过后的调味品。只是这点心,不知什么时候会吃腻。
朗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象欣赏私家珍藏似地欣赏着林四,一手搭到林四的手上。往常也有过。只是今天林四却轻轻抽出手来,说天冷人倦,送我回家吧。
朗也不勉强她。生意场上,何等声色。太过容易的女人已经让朗厌倦。朗何乐而不为地陪着林四玩这一场追逐游戏,因为他深信不疑最后的赢家是自己。
晚上的路灯明明灭灭地穿过车厢,车厢里有一丝暖昧。林四一路沉思,想着该如何和朗说再见,朗会有什么反应。朗会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一言不发?甚至?她突然起了小孩子似的心,想看一看一向胸有成竹的朗会有什么反应。
于是,当车子靠到她家门时,林四步下车,向往常一样回身向车内。朗摇下车窗,向她挥挥手,道下周见,就要启动车子。林四突然道,我下周不能赴约。然后一双眼睛澄澄澈澈看着朗的表情。朗一楞,一丝情绪在路灯射进的车窗里稍纵即逝,随口道,也好,那你有空的时候找我。说完启动车子扬长而去。
林四望着车尘,直如一脚突然踏空。想自己却算得什么?只怕是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朗的耐性。
五
快乐的日子似水逝。
几个月后与玉子的约会便有小小争执冒芽。丝丝点点,却弥弥散散。林四的心向下沉。便如同行路突遇暴雨,人人都向前急奔躲雨;唯有一人仍不疾不徐,原来他深信前面也是雨。再奔再逃,你如何逃得过雨。林四的的想法如出一辙。
玉子也有些着恼,林四与他相识的女子都不同。出奇地冷漠。几次下来,两人便有些僵持。彼此骄傲着。
一天晚上林四接到电话,以为是玉子。玉子已经几天没来电话了。却是朗。
朗依然殷勤款款。请林四吃完饭,起了夜风,朗把外衣脱下披到林四身上。林四突然有些迷蒙,星也远,路也暗。前途不知何处。朗看出林四的迷惘,只轻轻牵牵她的手,一吻在她发际。林四的眼泪就要下来。
到林四家门口,朗轻轻把林四揽住,温柔地吻上林四的唇。
是夜朗不归。
林四和玉子的故事就轻轻地散了。了然无痕。
朗另购金屋,安置林四。金屋只避发妻,不避狐朋狗友。
到有一天,林四夜半醒转,朗还在客厅和一个朋友高谈阔论。朋友突然问,这个是如何追到手的?林四心里一紧。只听朗轻轻说了一声,欲擒故纵。
林四坐起。
朗是一个陷阱,林四陷下去了。原来她不想陷是觉得还有些什么可期待,现在没有了。和朗在一起是寂寞的。他忙,还有家,只是没有时间。新鲜过后,琐碎的痛苦次第作乱。而林四想,这就是人生吧。母亲在国外,也并未得到爱情。那个华侨开了一家餐馆,每日榨尽母亲的辛劳。
一直到母亲为林四办妥了移民,林四才离开朗。朗没有哭,他早就不是会流泪的男人了。相反,他笑着为林四祝福。去了林四,郎还会有其他人。林四也没有哭。国内也好,国外也好,放眼所望,都没有爱情,所以去哪里都一样。
这个世界如此荒芜。
2002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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