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我起身的时候习惯性地从那一本大大的写满阴历阳历四季节气的日历上撕掉昨天的日子,一眼看到四个字:今晚冬至。我披上格子呢大衣,甩了甩一头鬈鬈的长发,融进了灰蒙蒙的天色下赶去上班的人流。
临近年底,工作堆积如山,天天加班已经成了惯例。直到华灯初上时,我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拿起来一听,是妈妈。“今天晚上记得早些回家。”
“哦,”我把电话夹在脖子底下,一边应着一边十指在电脑键盘上飞快地弹动。
“今天晚上是冬至夜,不要在外面滞留。”妈妈继续在电话那头唠叨。
“嗯,好的。我知道了。”我放下电话,四下一望,方才发现周围的同事今天都走得出奇的早,已经快走得差不多了。隔壁部门的JACKIE正向外走,看到我说:“你还不走吗?今晚可要早回家呀。”我冲他笑笑,指指自己案头如山的文案。他向我作了一个小心的手势,向外走去。
我一向不怎么相信这些鬼啊神啊的道道,况且如果今天不加班,明天可能就要通宵了。想到这里,我又继续埋头苦干,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差五分。十二点是我加班的一个底线,一般我会在这个时间告诉自己该休息了,如果我不想过份透支自己的健康的话。
我收拾好东西,走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区,下了楼。今天晚上格外地冷,而且是一种阴冷,地面上有点湿滑。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这也难怪,这里是办公区,在这个时间已经是很晚的了。可奇怪的是连一辆车也没有看到。我扬手招了半天,到时针指向十二点整时,终于有一辆的士停在了我的面前。我一拉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
“去哪里?”一个声音从驾驶座上传来。我报出了住址,往靠背上一倒,真舒服啊。我闭上眼睛有点昏昏欲睡。
“靠背舒服吧?真皮的。”驾驶座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一心想快点回到家里的床上。
“座位下还有加热装置呢。”司机继续唠叨。我果然感觉到一种温度从椅子上传出来,暖洋洋地。正在这时,一阙悠扬的音乐在车厢里响起。钢琴声叮叮琮琮,轻柔舒缓。我不禁微微一笑,心说怎么想什么就来什么呢?我转头望了望司机。车里很暗,我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轮廓。他好象挺年轻,三十不到的样子。模样很普通,不仔细看留不下什么印象。仔细看了还是留不下什么印象。
尽管一路上很享受,但是我的睡意却越来越少。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是哪里呢?
我家很近,不过是一个起步价的路程。在他停下来的同时,我说:“我用卡付。”他哎呀了一声,说按键按错了。果然,他拿着我的卡来回地比弄,就是刷不了。
“这样试试吧。可能再开个半公里就会好的。”在我回答之前,他已经起动了车,开出了我家的小区。
车子在深夜的街道上行驶,那个要命的计价器还是没有跳回正常状态。他显得很着急,不时地用手指敲击着那个计价器。我也开始着急起来,说:“我直接付钱给你吧,不用卡了。你把我开回去吧。”说完,我取出新买的BURBERRY的红灰相间的经典格子手袋,从里面拿出一百块钱来。
“好的,可以的。真是不好意思了。”他同意了,一边从怀里掏钱找给我。我转过头一看,他手上拿的钱灰蒙蒙轻飘飘。他找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找不到小面额的。给你一张一千块钱的吧。”说着,他递给我一张纸币。我低头一看,上面赫然写些两个字“冥钞”!下面的金额是一千元。
我脑袋里嗡地一下,想起了妈妈的叮嘱,想起了同事的关照,想起了一切冬至夜不该在外游荡的古训。可惜,现在想起来已经晚了。
他看到我一动不动,连声催促我:“拿着吧,我有很多钱的,不差这一千块钱。”
我稍微定了定神,不敢去接,又不敢不去接,想了半天,手指伸过去将要碰到那纸钱时,纸钱突然化了,整个纸面无力地四散灰飞了。
他仿佛没有注意到,继续向前开着车。
“能送我回家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正在送你回家呀。”他说得很单纯,从他的声音和侧面的神情,看不到任何凶险。但是我却发现,车正行驶在一段高架之下,而且来来回回,不停地绕圈。同一个巨大的广告牌,迎面而来,一次又一次。
“你很喜欢BURBERRY的包吗?”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嗯了一声,不知该如何作答,更苦于没有脱身的良策。
“我以前有个女朋友,也很喜欢BURBERRY的包。当然还有BURBERRY的其他东西。我经常给她买她喜欢的东西。把每个月的工资都花在她身上。”他看了我一眼。“你长得有点象她。”我感觉脖子后面有一股凉气冒了上来,尽管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温暖如春。
“后来呢?”我发现自己更害怕他沉默,或者说是害怕他沉默之后可能会做出的举动,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了口,提示他往下说。
“后来?没有后来了。”车厢里陷入了死寂。车还是不停地在高架路下转圈,无休无止。我有时候能够感觉到他在看我,这样的时刻我紧张得无法呼吸。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我刚要接起来,只觉得一阵冷嗖嗖的风直吹手心。再一看,电话铃早就不响了。手机也关了机。
“我只是不想有人打扰我说话。”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在黑暗中无声地静默着。
“后来的故事是这样的。我以前的女朋友跟了别人。这也难怪,我整天那么忙,为她赚钱,她难免会感觉寂寞。知道的那一刻,我痛苦极了。我是个滴酒不沾的人,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喝了多少的酒,然后就在这条路上来回地开。后来,有一辆大卡车迎面而来,卡车的灯光真是亮啊。”
“啊——”我大叫一声。因为在同样这条路上,他象当年那样来回地开着车子,走着肆无忌惮的S形,而且,正在这时,有一辆巨大的卡车迎面而来,卡车的灯光耀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把心一横,想今晚反正是一个劫,看来躲都躲不过去了,就大声叫了出来。不料睁开眼睛时,车子依然在平稳地绕圈,那辆卡车已经在身后了。
只听得他那边一笑:“我现在的车技比以前又好了不少。人真是意料不到啊。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一直给我钱用,每次都给很多。你见过开的士的人开这么好的车子吗?这就是用她的钱买的。”我想起了刚才为什么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这辆车子的确太好了,没有出租车的设备会这么好。
“但是钱不是能够买来一切的。我还是很难过,还是不能够宽恕背叛。”我侧过脸的时候看到,黑暗中他的眼睛闪闪地发着光,象是有两丛火焰在燃烧。
“既然你不能够释怀,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说个清楚呢?”我忍不住好奇问。
“找过的。但是见到她我就更伤心。你长得那么漂亮,你做过伤害男人的事吗?”他的声音变了,眼睛里的火焰越烧越烈。车已经失去了控制,在街道上任意滑行。
“不,我没有。我没有。”我拚命摇头,连声否认,把身体向后退缩,但是在仄小的车厢里,却无处藏身。
突然,有什么东西掉进了车厢。一个,两个,三个。落到了他的腿上。我定睛一看,是纸钱。一只一只折成了元宝形状的锡纸钱。纸钱一个一个地向下掉,很快就在他的膝上堆满了,又向车厢的其他地方漫延。
“她又给我送钱来了。”他眼睛里的火焰渐渐黯了下去。
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喃喃自语的声音:“我又给你送钱来了。我是真的真的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相信我,相信我。”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牙齿咬着唇。不作再声。手却已经把好了迹近脱轨的车。
又过了一会,一张大红色的喜贴掉进了车厢。我的心一下子掉到了冰窖里。看来是她的前女友要去结婚了,给他捎喜贴来。可是这一捎,只怕连我的性命都会捎掉了。
果然,他眼睛里的火苗又升了起来。只见他轻轻拿起那张喜贴,怔了良久,才翻开来看。脸上神情变幻变测。
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总是不相信我,托梦给我都是说我和他有染。明天他要结婚了,当然不是和我。这下你总知道,我一直没有骗过你吧。其实,最让我难过的不是自己被你冤枉,我最难过的是你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明明我们这么相爱……”
他手里的喜贴无声地滑落下来。车子不知不觉中又回到刚才遇到卡车的地方。一个穿着紫色长大衣的女子正蹲在地上,她脚边是一堆已经燃烧尽的灰烬。车悄悄地停在了离她十来米远的地方。
正在这时,一个警察走了过来,对那个女子大声喝斥,意思是不可以在大路正中间烧纸钱。正当争论没有一个了结的时候,坐在我身边的那个的士司机悄无声息的飘了出去。的确是飘,因为门和窗都没有打开过一丝缝。他飘到那个警察身后,向他的脖子吹了三口凉气。那个警察不由得连着打了三个激灵,摸摸脖子,转头东看西看,却什么都没有。这下子他的气焰一下子下去了。对那个紫衣女子勉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给自己下了个台阶,就回身跑了。
当一切寂静下来,我看到一股小小的风绕着那个紫衣女子不停地盘旋,盘旋,意味缠绵。那女子静静地闭着眼睛,微微笑着,眼角噙着一颗晶亮的泪珠。
我也低下头合上眼睛,轻声为他们祈祷祝福。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我家的楼下。手袋里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来不及去想手机是什么时候又自动开了机,就接了起来:“妈妈,我就快到家了。对了,刚才你也给我打过电话吧?没有?好了,我已经到家门口了。”
进家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墙上挂的钟,晚上十二点。正好是我刚才上那辆的士的时间。我走过过道的时候顺手把那张写着冬至的日历撕了下来,刚要扔掉,想了想,还是回手夹进了我的日记。
BY 樱宁 2004年冬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