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在变与不变之中 ———纪念六四20周年
茉莉
那天散步时突然发现,我最喜欢的一幢临海别墅,已经让新主人给漆成果绿色了。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们一家从香港来到波罗的海之滨。当时,那一幢富有瑞典特色的木屋尚是玫瑰红的,在大地覆盖白色冰雪的沉寂季节,特别亮丽夺目。而后几年,它曾一度是乳白色的。
湖水随着日光变幻着颜色,森林随着季节新绿更替了旧绿,童话般多彩的别墅换了主人。只有寥廓的海与天,给人永恒的静谧之感。十五年的流亡生涯,就在这自然环境的变与不变中过去了。
时间的流逝也改变了我们,但并不能带走所有的记忆。在内心深处,1989年6月4日前后在中国发生的一切,仍是我心中不曾痊愈的痛楚。有时我会在梦中惊醒,有时我会在与朋友的回忆中痛哭。西方心理学家把这叫做“trauma”(精神创伤)。
那个春夏之交是学生运动高涨的时候,五月的那一天,身为教师的我无课可上,正打电话邀女友一同去商店购物时,在办公楼遇到两个学生。他们激愤地告诉我,李鹏政府颁布了戒严令,他们准备上北京自焚抗议,以生命去殉民主事业。
殷殷劝阻学生不成,我只好匆匆回家,拿了一些钱和洗漱用品,就跟着两个学生踏上了从湖南去北京的火车。一心想要保护学生的我当时不知道,从那时起,我踏上了一条不归之途。
在北京的一周,我受到学生民主运动气氛的熏陶。就在带学生回到湖南的那一天夜里,北京长安街坦克隆隆、枪声大作,……。在哭泣和战栗之后,我以公开演说的方式,对中共当局表示愤怒的抗议。
经历过几年监狱的磨难,我不得不背井离乡。在异域用一种新的语言谋生存,是一种不小的考验。获得自由的人如何为仍不自由的人争取自由,则是一个更大的考验。
我开始用母语写作,这是我和过去保持联系的最好方式。以笔为剑,我用母语叙说我曾经的噩梦,谴责中国的专制政权,为国内的人权受害者呼吁。同时,我也开始在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下认识世界,把目光投向西藏高原,投向我生活于其中的欧洲大地,并为故国的读者认真书写我的瑞典经验。
流亡对于我,是不幸中的幸运。想起那些仍然被追捕被监禁的志士,想起那些失去孩子仍然看不到正义伸张的家庭,我常常会黯然神伤。二十年,那些仍然留在铁丝网里的人,他们是怎样度过来的?我不敢想象。
二十年,许多当年曾高呼口号走上街头的知识分子,如今驯服地回归了体制。一些曾受到西方世界欢迎和资助的流亡者,如今回国歌颂中共统治下的繁荣与富强。在当局对镇压六四毫无悔改之意之时,人心已经大变。
两千年前的孔子曾面对奔流而逝的江水,感叹:“逝者如斯夫!”时间使许多人和事发生改变,这世界还有什么不变的东西吗?我们还来得及守住一切美好和有价值的东西吗?
在基本价值观念上,做一个始终如一的人,到底有多难?我历来认为,人生只是一个过程,一个试验。我只想在这个过程里试着做一个守望者,一个守望六四精神的人。
但愿还有这一天,白发苍苍的我回到家乡,和我的学生们重聚。我想要告诉他们的是:在北欧的森林与海滨度过多年流亡生活的我,已经获得了宁静。但在骨子里,我仍然是那个跟随你们匆匆忙忙踏上赴京火车的年轻女教师。
-----—— 原载香港支联会出版集子《我要回家》 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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